苦瓜

苦瓜

6月—隔年3月

幼年家贫,餐桌上多以蔬菜为主,母亲有时煮苦瓜封,算是加菜。母亲遇人不淑,独力抚养我们兄妹,那时她尚未中风,厨艺尚可:苦瓜切成圆环状,去籽;绞肉调味后,加入葱花、太白粉拌匀,塞入苦瓜环内,压实,入锅煮熟。后来我才明白她的心境和讨生活一样,都很郁苦;却都是独自吃苦,从未诉苦。我清楚记得她如何用苦瓜封、小鱼干炒苦瓜抚慰儿女。苦瓜于我,因而有了感激的意思。

台谚“吃苦若吃补”,苦瓜有深味,它的微苦相当温和;苦后回甘,其味清淡幽雅,予人圆润感,搭配得宜,更有提味增鲜的功效。台湾苦瓜可粗分为白皮、绿皮、山苦瓜三种,白皮者如白玉苦瓜、苹果苦瓜;绿皮者如粉青苦瓜、大青苦瓜;一般色泽越绿则越苦,山苦瓜深绿色,苦味最浓。山苦瓜又名土瓜、王瓜、苦瓜莲,深绿色,果粒较小,能调节血脂和血糖,抑制脂肪的吸收,被誉为“脂肪杀手”。

苦瓜的味道太深刻了,遂有许多转喻,张芳慈《苦瓜》诗喻岁月的折磨:“走过/才知道那是中年/以后弄皱了的/一张脸/凹的是旧疾/凸的是新伤/谈笑之间/有人说/凉拌最好。”

白玉苦瓜晶莹剔透,色白如玉,组织幼嫩肉厚,汁多,苦味较轻淡,是台湾农业改良的优秀品系,经过多年杂交、纯化、筛选而成,强化了抗病性和抗虫性;2013年开始在中国大陆北方试种、推广。

我爱那温润的白、丰美的真实。也斯(梁秉钧)《带一枚苦瓜旅行》运用他擅长的以物喻人,所颂即白玉苦瓜:“你让我看见它跟别人不一样的颜色/是从那样的气候、土壤和品种/穷人家的孩子长成了碧玉的身体/令人抒怀的好个性,一种温和的白/并没有闪亮,却好似有种内在的光芒。”诗中又另有所指地说它晶莹如玉:

澄澈得教人咀嚼可以开怀
我在说每个人该好好说的
明白的话里说我自己想说的
混乱的话,我独自摆放杯盘
隔着汪洋,但愿跟你一起
咀嚼清凉的瓜肉
总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
人间总有它的缺憾
苦瓜明白的

也斯好像特别钟爱苦瓜,另一首苦瓜诗《给苦瓜的颂诗》很美,抄录如下:

等你从反复的天气里恢复过来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欢你皱眉的样子
我却不会从你脸上寻找平坦的风景
度过的岁月都折叠起来
并没有消失
老去的瓜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
柔软鲜明的事物

疲倦地垂下
也许不过是暂时憩息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涩藏在心中
是因为看到太多虚假的阳光
太多雷电的伤害
太多阴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给自己

在田畦甜腻的合唱里
坚持另一种口味
你想为人间消除邪热
解脱劳乏,你的言语是晦涩的
却令我们清心明目
重新细细咀嚼这个世界
在这些不安定的日子里还有谁呢?
不随风摆动,不讨好的瓜沉默面对
这个蜂蝶乱飞、花草杂生的世界

全诗描述苦瓜的特质,兼及药理价值。路人皆知苦瓜能清热降火,能明目、助消化、清凉解毒、利尿,对糖尿病尤具疗效,萃取物可抗癌。这种攀缘蔬菜原产于热带,属葫芦科,经过长期的栽培选择,适应性已增强,南北各地均可栽培。选购以外形两头尖、瓜身直为佳,表皮的鳞目越大越饱满,则瓜肉越嫩越厚,苦感稍小。

它的果实如纺锤挂在瓜棚下,瓜面鳞目如瘤状突起,又称癞瓜,形似荔枝,遂又称锦荔枝。其别名不多,《广州植物志》称凉瓜,《群芳谱》唤红姑娘;亦名君子瓜、半生瓜,意谓“苦己而不苦人”“不传己苦与它物”的个性,与其他配菜如鱼、肉同炒同煮,会令其他食物更有层次,却不把苦味传给对方,人们誉之为“君子菜”。苦瓜虽苦,却不会把丝毫苦味感染给和它搭配的菜。

苦瓜生吃较苦,其苦味来自果实里的苦瓜素(mormodicine),果腔内的籽和白膜最苦,剖开后宜挖掉。近二十年来流行生机饮食,苦瓜是其中要角,焦妻生前颇信仰生机饮食,逼迫我每天早晨吃五蔬果。我虽则半信半疑,至今仍保持着她规范的习惯,每天早晨出门前,例喝一杯果菜汁,其中的苦瓜味总是最清晰,内敛、深情、善于包容,又坚持自己。

“苦瓜和尚”石涛每天都要吃苦瓜,甚而将苦瓜备奉案头,画作《苦瓜图》笔法恣纵,瓜和枝蔓占取对角线右半边,瓜斜枝下,宽叶细茎,乱点出浑圆的苦瓜,自题:“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风雨十日,香焚苦茗。内府纸计四片,自市不易得也,且看是何人消受。”唯有凄苦过的生命能充分欣赏那滋味吧;唯有对苦瓜用情至深的艺术家,才能有这等美学手段。

世间诸味以苦味最不讨喜,苦瓜之美却是那清苦滋味,它不像黄连那么苦,而是嚼苦咽辛后衍生的一种甘味,轻淡不张扬的甜,一种美好的尾韵。

年轻时总是畏苦,这种条件反射往往要到中年以后,才慢慢能欣赏苦瓜之苦,其间历经了人生的风浪,被生活反复折磨过,欲说还休,坦然接受,复仔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