茼蒿

茼蒿

12月—隔年2月

在上海吃蓬蒿菜,仅简单拌一点油醋,风味绝佳;那味道有点像台湾茼蒿,更带着一股浓厚的清香,原野辽阔的气息,令人想赞美生菜,宋·葛长庚诗云:“满园莴苣间蔓青,火急掣铃呼庖丁。细脍雨叶缕风茎,酢红姜紫银盐明,豆臡麻膏和使成。食如辣玉兼甜冰,毛骨洒洒心泠泠。”从消化器官到心灵,满溢生菜清香。

由此我想到裸食(Raw Food),这种堪称目前最时尚的饮食方式,主张吃天然蔬果、果仁、发芽谷物等Living Food,并添加冷压的健康油脂以利营养运送;烹煮不超过48℃,以保留蔬果中的酶、维生素和天然风味。

茼蒿即蓬蒿,又叫菊花菜、蒿菜、同蒿、塘蒿、菊花涝、蒿子秆、艾菜、鹅菜、打某菜等等,冬季采收其嫩叶食用,春天开黄花,因此有人叫它“春菊”。其根、茎、叶、花都可作药材,医书说有清血、养心、降压、润肺、清痰的功效;但不可和柿子同食。

这种菊科植物带着特殊蒿气,一种属于大自然的气味。欧洲人视它为庭园观叶植物;亚洲人较实际,取其幼株为蔬菜。苏轼《春菜》前面几句:“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幽畦掇芳辣。茵陈甘菊不负渠,鲙缕堆盘纤手抹。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薐如铁甲。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黄庭坚的和诗也说:“莼丝色紫菰首白,蒌蒿芽甜蔊头辣”,那种辣味其实有点轻淡,隐藏在蒿气中并不明显。据说茼蒿可以消痰开郁,难怪我每次都越吃越开心。

贾宝玉屋里的小丫鬟春燕通知厨娘柳嫂子:“晴雯姐姐要吃芦蒿。”柳嫂子问:肉丝炒或鸡丝炒?春燕道:“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

蒿子秆就是山茼蒿的茎,在这里,曹雪芹有点内行,盖蒿子秆不宜荤炒,素来素往最能表现山茼蒿之清香。北人吃的面筋异于南方的油面筋,而是水洗的湿面筋;为求爽口,当然须少油,水面筋也不要跟蒿子秆同炒,先个别炒,再翻锅拌匀,以免彼此争味矣。

澎湖产的茼蒿也是山茼蒿,冬日,正好是狗母鱼产季,用狗母鱼丸煮山茼蒿,两者皆新鲜当令,吃进嘴里,直接就印记在心里。狗母鱼丸汤允为澎湖食征,那东北季风吹来的符号,冷冽、强劲,温暖在记忆里飘香。

冬春季节,我到土鸡城吃饭,必点食清炒山茼蒿,只加些大蒜快炒甚美,味道很特殊,它所含精油挥发出不可思议的芬芳,入嘴即法喜充满,像一首喜欢赞叹的山歌。有一首歌《妹在江边洗茼蒿》,前面几句:“妹在江边洗茼蒿/茼蒿叶子趁水漂/那天哥喝了江中水/害得我得了相思痨。”充满了山歌味道。

唐三藏师徒取经途中最让我动容的盛宴,只是几盘野菜——86回消灭豹子精之后,顺便救出同样被绑的樵夫,这樵夫自幼失父,和83岁的老母相依为命,如今死里逃生,母子二人自然千恩万谢,不断地磕头拜接到家里,慌忙地安排素斋酬谢:

嫩焯黄花菜,酸齑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爊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

这是穷苦樵家拼尽全力所张罗出来的盛宴了,母子二人的物质条件自然是寒薄的,不可能端出“香蕈、蘑菰、川椒、大料”,美味的是感恩的态度、深情地备办,为救命恩人奉献所有,作者大费笔墨描述这几盘野菜,使山中溢满了菜香。

躬耕读书,一直是文人浪漫的生活实践,可能就是因为菜根香。也许因此,我更爱山茼蒿,细而长的锯齿状叶子,形似凤凰羽毛,有人唤它“凤凰苗”,乃少数民族部落常见的野菜,味道比茼蒿浓烈,带着山头气,纯净的质地。

茼蒿宜凉拌、生炒、煮汤,更是火锅、羊肉炉、咸汤圆的良伴。不过,茼蒿不耐煮,稍迟捞起即变黑,似乎在提醒我们,要努力爱春花。

我总觉得冬天吃火锅、羊肉炉才是正道;冬、春的蚵仔煎也比夏天的好吃,除了冬、春的牡蛎较肥美,恐怕也跟茼蒿有关,茼蒿盛产在冬、春,蚵仔煎加入它,显得气质脱俗。

茼蒿谐音“同好”,大家一起围炉,一起在氤氲升腾的水蒸气中说笑,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