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

芋头

11月—隔年4月

细雨纷纷,她身着粉红T恤衫、白长裤,撑伞走出“旧道口牛肉面”,忽然走下竖崎路阶梯,转眼进入“小上海茶饭馆”,现身“天空之城”的阳台,复站在“阿柑姨芋圆店”门口买综合芋圆冰。这场景我记得最清楚,我们端着纸碗往里走,经过削、炊芋头和地瓜的阿伯,选了临窗的位置落座,刚好可以鸟瞰九份,徜徉于山风海景,吃芋圆。

像影片倒带,那年夏天,焦妻陪我去九份考察小吃,幸亏留下照片供追忆。这山城曾因盛产金矿而发达,矿藏挖掘殆尽后没落;后来变成观光景区,大概是因为电影《悲情城市》在这里取景,也是日本动画片《千与千寻》里的街道原型。阿柑姨本来卖小杂货,为了贴补家用才兼卖挫冰,没料到手工芋圆竟大受欢迎,几成九份芋圆的代名词。

台湾人擅长加工芋头为各式糕点甜品,诸如芋头酥、芋头蛋糕、椰汁芋茸西米露等等。台菜馆也偶见烹炒芋的地上幼茎或叶柄,唤“芋横”,我若在街头吃清粥小菜,见有芋横辄点食一盘。

福州名点冰糖芋泥为了润滑的口感,烹制时往往添加不少猪油;点水楼“卡比绍冰淇淋佐白果芋泥”舍猪油,烫嘴的芋泥上置一球香草冰淇淋,其创意与用心在于,溶化的奶油能脂润芋泥口感,吃起来象征品尝冷暖人生。

芋头料理变化无穷:芋头米粉汤、芋头烧肉、排骨蒸芋头、香葱芋艿、蚬肉香芋煲、芋头扣肉、芋头排骨煲、芋头烧鸡、虾仁芋头煲……日本料理达人矢吹申彦断言秋天的酒好喝,是因为下酒菜变好吃了:里芋(さといも)特殊连皮烫熟,蘸点盐吃,叫“衣被”,关键在于挑选理想的“石川小芋”品种。日文汉字“里芋”泛指在乡村种植的小芋头,去皮后呈白色,无紫色斑点,口感黏黏的似山药。他推荐红烧:里芋削皮后,在冷水中慢慢煮熟;用盐、淡味酱油调味,再磨点柚子皮撒上。

古人吃芋头多用煨的,诸如宋·刘克庄“芋头煨热当行厨”;宋·范成大“归与来共煨芋头”;宋·释道璨“争似山间煨芋头”“除却煨芋头”;宋·释梵琮“煨火芋头四五块”;宋·释慧空“山芋头煨红软火”;宋·释绍昙“粉芋头煨软火”。台北大稻埕人谢尊五(1872—1954)曾任教于大稻埕公学校,所作《煨芋》一诗写得较有情味有温度:

宝刹投嘉客,珍蔬物始然。鹯头纯枣火,龙脑炙松烟。
烧笋香同溢,烹葵味并鲜。才知调鼎鼐,寒夜款情牵。

芋头向来是台湾少数民族的传统主粮,清康熙年间广东人黄学明来台,作四首《台湾吟》,其中一首前半段:“山深深处又深山,一种名为傀儡番。负险杀人夸任侠,终年煨芋饱儿孙。”清嘉庆年间江苏人薛约作《台湾竹枝词》四十首,其中一首描述芋头,和黄学明所作相似:“积薪煨芋饱晨昏,人说山中傀儡番。果腹不须分甲乙,淳风偏让野人敦。”

我们吃的这种地下块茎,原产于印度,又称芋、芋艿,大别为水芋和旱芋,种类超过一百种,诸如红芋、白芋、九头芋、槟榔芋、荔浦芋……白芋与红芋不易煮烂,一般是捣烂制成芋馃等熟制品。槟榔芋是芋头中的上上品,可直接食用。荔浦芋肉质细腻,风味独特,自古是广西的首选贡品。果肉有白色、米白色及紫灰色,亦有粉红色或褐色的纹理。

台芋以甲仙、大甲、金山闻名,槟榔心芋为台湾栽培历史最久且最普遍的品种,母芋呈纺锤形,表皮棕褐色,肉白色,散布紫红筋丝,形状似成熟的槟榔种子,肉质松、粉,香气浓厚。李硕卿(1882—1944)《花岗山食蕃芋》所述即槟榔心种芋头:“蕃婆煨芋贩花岗,旦暮温存供客尝。自说蕃山风味好,槟榔心种最清香。”

无论水芋、旱芋都需要高温多湿的环境,水芋固须选择水田、低洼地或水沟栽培;旱芋也要选择潮湿地带种植。台湾的水土条件很适合芋头生长,孙尔准(1770—1832)《台阳杂咏》其中一首描述台湾的名物与农渔作物,提到鼠曲草、芋头、随海潮涌至的鱼群、鹿、杧果、椰子酒、姜:“拱鼠曾名曲,蹲鸥借作粮。潮鱼惊海熟,火鹿悯番荒。檨捣蓬莱酱,椰倾沆瀣浆。病来烦米卦,三保有遗姜。”芋头易和东南亚参薯(Dioscorea alata)混淆,因参薯粤语俗称“杏芋”;芋头属天南星科,参薯则属薯蓣科。我看过日本电视台拍摄巴布亚新几内亚原住民种植薯芋,仍维持着刀耕火种。

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芋头,有一种木讷的气质。性格憨厚,易于教化,喂它吃什么汤,它就带着那种味道。选购时挑体型匀称者,避免有烂点、掂着较轻者;切开来肉质细白而呈现粉质,表示质地蓬松,此即上品。

芋头的淀粉颗粒小,易消化。它营养丰富,所含黏液蛋白,能增强人体的免疫力,常作为防治癌瘤的药膳主食。然则它不耐低温,鲜芋头若放入冰箱易腐烂,放在阴凉处即好。芋头的黏液中含有草酸钙与草酸晶针,会刺激皮肤发痒,削皮时宜戴手套;或倒点醋在手中,搓一搓再削皮;或煮过再剥皮。

我从前不特别钟情于芋头,及年渐长才发现其美好,明白它令生活添增美味,连接着许多美丽的记忆。在马来西亚,我最理想的早餐是吃芋头饭,喝肉骨茶;焦妻和女儿多次陪我去吉隆坡评审世界华文文学奖,多次一起大啖芋头饭,仿佛滋味依旧在。也许因此家人都爱上芋头加工品,师大夜市芋头馒头、芋粿翘,是吾家的常备粮食。甚至它连外表都非常迷人,宽盾形叶片和高大肥厚的叶柄,予人信赖、愉悦、活力感。苏东坡赞美芋头:“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芋头的松、香、糯、绵、细软,是会诱人频频回首的食物。

我常看着那年拍的照片,芋圆、芋粿、海景、黄金山城、邮局前油葱粿、金枝红糟肉圆、鱼丸伯仔、基山街烧烤摊、阿兰草仔粿……像怪诞的剪接,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