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湾梨

三湾梨

6月—8月

三湾高接梨重现江湖了,君郡快递一箱赠我,果肉细腻,含水量相当高,一口咬下去是果汁四溢,几乎无渣,水汪汪地,灵动着幸福感,委实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台湾梨了。三湾高接梨又称三湾梨,果粒硕大浑圆,表皮金黄,果核小,果肉细腻,清脆,汁多,蜜口,产期大约在每年6月中旬至8月底,像一年一度的甜蜜演出。

三湾乡位于苗栗县最北端,境内山峦起伏,中港溪河道蜿蜒,在这里形成三个大弯,三湾乡因而得名。河流所冲积成的沃土,和优质的气候条件,为高接梨的出众品质提供了舞台。

台湾有不少地方出产高接梨,我尤其服膺三湾乡所产,三湾素称“梨乡”并非浪得虚名。自从引进日本丰水梨、幸水梨等温带梨穗,嫁接于平地梨树高处,加上多年的接枝技术,农人乃培育出此新品种。水梨需重肥,产销班透露甜美的秘诀:采用植物有机粕,敷养土地;嫁接前再添各种益菌丰满土质,并以腐殖酸令根部更健康。三湾梨农皆为自产自销,梨农大都以直销的方式,沿台三线三湾街段设摊销售。路过买一些,旅途上都是上帝吻过的味道。

梨的品种多,果皮颜色各异:黄、绿、黄绿相间、褐、黄褐、绿褐、红褐,听说还有紫红色。中国是梨属植物的起源地之一,亦是世界上梨树品种最多的国家。梨在中土的栽培史悠久,三皇五帝时代即被视为“百果之宗”,栽培的历史在4500年以上。东汉·辛氏《三秦记》载:“汉武帝园,一名樊川,一名御宿,有大梨如五升瓶,落地则破。其主取布囊承之,名曰含消梨。”《史记》《广志》《西京杂记》《洛阳花木记》及《花镜》等古籍中,也都记载梨的许多品种,如蜜梨、红梨、白梨、鹅梨、哀家梨等品种名,至今沿用。

这种水果深入文化,予人一种珍贵感、珍惜感。孔融让梨让出一种普世美德。“祸枣灾梨”则用于比喻滥刻没有价值的书籍,带着环保意识。《红楼梦》第28回叙述宝玉、冯紫英、蒋玉菡、薛蟠、云儿等人饮酒行令,席上有梨,宝玉拈起一片梨,酒底便是“雨打梨花深闭门”。南北朝诗人庾信《奉梨诗》歌咏:“接枝秋转脆,含情落更香。擎置仙人掌,应添瑞露浆。”显见世人多爱梨。

西门庆嗜梨,也曾以梨佐酒,《金瓶梅》多次提到梨,第4回叙述乔郓哥提着一篮雪梨满街找他。第31回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又逢儿子满月,在家里设宴庆祝,“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杯子,径来厢房中,送与书童儿吃”。西门家宴上的梨,可能就是莱阳梨,又称茌梨,果实呈卵圆形,皮薄果大,肉色洁白,肉质细致,脆嫩多汁而无渣。

除了果形不同,茌梨的滋味接近三湾梨。《聊斋志异·种梨》的故事很有意思,一个道士破巾絮衣,跟摊商讨梨吃,纠缠不去,有人看不下去,买了一个给他吃,吃完了将梨核埋入地里,“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这株梨树很像英国童话《杰克与豌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都带着说教劝世的意旨。

那卖梨的乡人虽则吝啬惹人厌,毕竟是私人财产,是自家营生的资本;兀那妖道,丐梨不果,就用乾坤大挪移将乡人的梨转移到树上,再分送给围观者,如此施法整人,未免卑鄙可恶。

梨总是清脆香甜,梨花则洁白淡雅,自古是骚人墨客歌咏的对象,诸如白居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梨花比喻杨贵妃的皮肤;李白有“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岑参写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刘方平写有“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苏东坡调侃朋友80岁时娶了18岁的妾:“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至于洛夫的《午夜削梨》,以韩国梨的表皮颜色喻黄种人,感喟朝鲜半岛的历史伤痛,召唤朝鲜族和汉族的情感:“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然则洛夫似乎未闻梨之味,他念兹在兹的是民族情感。

民间咸信,常吃梨的人感冒概率较低,被视为全方位的健康水果。梨有清肺养肺功能,能止咳、去热,用梨汁煮成的“梨膏糖”就用来止咳。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说它“润肺清胃,凉心涤热,息风化痰已嗽,养阴濡燥,散结通肠,消痈疽,止烦渴”,赞为“天生甘露饮”。

《红楼梦》第80回提到宝玉到天齐庙烧香,询问王道士可有医治妇人妒病的方子。王道士胡诌“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王一贴也算诚实,补充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从前削梨切片后都先泡盐水,防止水梨变黄;现在的梨越来越美味,削一个就猴急吃完,来不及令它变黄矣。

除了鲜食,梨还可酿酒、制醋、作果脯,亦可入肴。袁枚在食单中记载了一道梨炒鸡:“取雏鸡胸肉切片,先用猪油三两熬熟,炒三四次,加麻油一瓢,纤粉、盐花、姜汁、花椒末各一茶匙,再加雪梨薄片、香蕈小块,炒三四次起锅,盛五寸盘。”现今杭州菜中就有一味鸭梨炒鸡片。

《诗经·秦风·晨风》最后一段:“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棣,即梨树;山上有结实累累的梨树,山下有茂盛的檖树,爱人离我而去,心中忧伤如醉酒。

世人多向往果实硕大、体圆、皮薄、肉厚、色佳、汁多、味香甜的梨。皮薄,甜嫩多汁,是人类为了美味而培育出来的。野生梨果径较小,长在杂虫丛生的山野,发展出自我保护的机制。

李辉英《故乡的山梨》提到野生山梨“不像一般梨子那样甜蜜可口,皮嫩如膏;反之,它倒是一身酸味,皮厚得像一层老布”;“外皮虽然粗糙异常,但它的内中肉瓤却又嫩又甜,比起本地生梨和天津鸭梨要细致得多,而且又富有水分,剥了皮,一口就全吃净吮干了”。无论什么梨,近核心处不免带着酸味。俗话说“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我猜想那酸味,蕴含着追忆之味,怀念之味,久久不散,在口舌间,在心灵间。辛酸的往事特别不易忘记。

我曾经独自来到三湾山谷中的巴巴坑道,这座五十余年的老矿坑,如今转型为休闲矿场、怀旧实景。矿区设计成咖啡区、餐饮区、民宿、森林步道。从前交通不便时,三湾人为往来旅人备置茶亭,绿荫下奉茶、歇脚,透露珍重的意思。

也曾经和家人夜宿南庄“水云间”民宿,晚餐的套餐朴素而诚恳,饭后啖水梨,泡茶聊天。清晨走出木屋,云雾缭绕山峦,面对着山清水秀啜饮咖啡,天地静谧,似乎离梦想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