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蜜桃

水蜜桃

6月—8月

民宿好像就建在上巴陵起伏温柔的山岭,早晨醒来见自己在云海之上,好像误闯了仙乡。房屋,果树,一切失去了重量感。远处隐约可辨一些山峦,绵延、漂浮,四周没有了方向感。直到阳光驱散岚雾,露现农场、谷壑、针叶林,我知道群山那边有神木群。拉拉山算中级山,却有高山景致。

那年夏天拉拉山之旅如梦似幻,我们住的木屋设备简单、洁净;窗外可见水蜜桃园,整片小乔木排队站好,树冠开张。民宿主人赠送自家栽种的水蜜桃,艳丽、皮薄、果肉丰满,轻轻撕去果皮,入口滑润,含糖量甚高,汁甜如蜜,好像不需要动用牙齿即化成了汁。果核甚大,沟纹深而明显。上巴陵一带属大汉溪流域,土壤排水性良好,非常适合水蜜桃生长,林明德《拉拉山水蜜桃》:“肉嫩汁多清甜,还有/一股沁凉的滋味/窗外,林荫深处/突然随风传来—— /声声蝉,多音交响。”

水蜜桃原产于中国,先传播到亚洲周边地区,再从波斯传入西方。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明代《群芳谱》﹕“水蜜桃独上海有之﹐而顾尚宝西园所出尤佳。”之后向外发展,繁衍出“玉露桃”“白花桃”“爱保太”“红港”和日本的“岗山白”“大久保”“白凤”等品种,皆源自“上海水蜜桃”。

高冷海拔地区所产质量尤佳,故台湾水蜜桃以拉拉山所产者驰名,拉拉山堪称水蜜桃的故乡,很早就和巨木群观光结合;偏偏产季是多台风的七月,水果极易遭受风雨摧残。拉拉山的水蜜桃一年一获,皮薄得吹弹可破,汁液饱满,香浓,甘甜,爽滑,予人名贵感。它定义了水果的美学。余光中歌咏的水蜜桃应该来自拉拉山,喻之为性感美人:

水蜜桃,红夭夭
是哪位情人在树下
一时轻狂竟为你
取了这样
令人咽涎的小名?

而体态和脸晕
是同样的妖娆
躺在白净的瓷盘上
又像是带嗔
又像是发娇

遮住你的诱惑
一袭轻轻的什么
牵一牵就褪掉了
这就算抗拒了吗?
又何其单薄

炎炎夏夜走在信义路上,看见水蜜桃美丽的身影,遂买了两个回家尝鲜。

水蜜桃美味,美得令人想象此果只应天上有。《西游记》第5回叙述齐天大圣偷吃蟠桃,虽未描写蟠桃的滋味,却细表那些桃树:

夭夭灼灼,颗颗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花盈树上簇胭脂。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颜醉脸;还生的,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左右楼台并馆舍,盈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这种稀珍蟠桃自然不是现实物产。如此长的篇幅并未描写滋味,只着墨于水果的外形、疗效。对于那场蟠桃宴,也仅止于外观的呈现:“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鸾腾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扆,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描写蟠桃宴,极尽所能仅形容各种尊崇的筵席摆设,以及场地布置之豪华和食材之珍贵、餐具之精致繁饰——就是完全没有提食物的味道。

寿桃古来即是长寿、吉祥的象征,中国文学里的桃总是美好的,桃花、桃子常关联着仙境瑶池。夸父追赶太阳,半路渴死;死前抛开手杖,那杖化为一片桃林,结出甘甜的桃子,给路人解渴。

桃花之娇红、烂漫,为历代诗人所歌咏,诗经《桃夭》就是女子出嫁时所唱的歌。咏桃花最广为传诵的,大概是唐人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尤其喜欢明人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机智、风趣、轻快: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

华人无不向往陶渊明笔下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影响中国读书人的隐退心情,淑世不得,转而追求鸡犬相闻的乡间生活,寄托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水蜜桃肉厚汁多、甜度高、纤维少,有滑润感;唯一的缺点是较难储运。我深爱它的香味,送进嘴里,润入肺腑。二十几年前的拉拉山景象一直在我脑海回荡,仿佛在召唤,是水蜜桃的滋味如潮涌,还是怀念同游同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