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莲
野莲
全年,夏初最盛
方杞说,走,带你去美浓“合口味”晚餐。他是星云大师的俗家弟子,自幼失聪,平常都靠读唇或大嫂帮忙沟通,现在专心驾车,偶尔转头讲几句调皮话,浑然不理会任何回应。我想象他的世界是静谧的,不会有噪音干扰。方杞茹素,为了款待我这个大饭桶,还是热情地点了满桌菜肴,包括客家小炒、姜丝大肠、梅干菜扣肉,他自己只吃清炒野莲。
野莲是美浓特有的野菜,台北货源不稳,想吃得凭一点运气,每次见餐厅有货,总令眼睛一亮。“合口味”的炒野莲,每天现采,用荫黄豆、姜丝拌炒,爽脆,弹牙,带着奇异的清香。
南部人叫它“野莲”,北部人称“水莲”,需生长于洁净之活水塘,里面需有鱼有螺有虾活动才好,采回家用嫩姜丝一起炒,再加一点客家荫黄豆调味,清新可口。
姜丝用来衬托野莲的清香;荫黄豆的功能是调味,取代了盐,此乃客家族群的特色腌酱,新屋乡著名的白斩鹅肉就是靠它,才得以名扬四海。除了作为蘸酱,其酸甘风味,也适合蒸鱼、炒菜。若缺乏荫黄豆,用破布子取代亦可。
起初,这种水生植物生长在美浓中正湖,先民采集来补充日常蔬食,带着维生意义。野莲喜欢热闹,有洁癖;后来养猪废水持续排入中正湖,湖水急遽富营养化。大约在1975年,美浓人才将它当作物栽培,移植到附近的水塘种植,从濒临灭绝中抢救成日常蔬菜;此后,生产与消费持续增加,美浓的粄条店多供应有炒野莲。
栽植野莲像插秧,先种入软泥里;水深影响茎长,放水时不能一次淹没叶片,随着它的抽长,逐渐注洁净的井水入塘。一般人工野莲池深度约150厘米,采收时先放水降低水位,手伸直够到根部处,整株拔起,再摘除叶子,清理附于莲茎的水藻、福寿螺,挑选,带回家仔细清洗,一束束扎起来。
野莲的学名叫龙骨瓣荇菜,又称水莲、银莲花、水皮莲、卷瓣荇菜、一叶莲等等,成长快,价格低廉,采收者需着防水青蛙装,有时必须长久跪着采集,备极辛劳。如今除了高雄美浓还有零星的野生族群,野莲菜已经广泛分布于台湾的池塘湿地中。
野莲花只开一天。其茎采收后须尽早食用,否则快速老化。为挽留青翠的外貌和爽脆的口感,宜用猛火快炒。它带着努力爱春花的启示,光阴令一切发生变化,曾经清洁的环境会变得肮脏,花开花谢,曾经强盛的国家会倾向衰颓,财富不免消耗殆尽,健康的身体忽然就老病了。
它也呈现了台湾社会的今昔之比。它还是野菜的时候,只居住在美浓,总是活得很老,像当时中正湖的野莲就有两三根竹竿那么长,而且像筷子般粗大,烹调之前须先像搓衣服一样,搓软了再炒。
晚近人们才发现了野莲的清香之美。其色泽生机蓬勃,在水底摇曳生姿,莲叶浮在水面上静止不动,娴静的形容,令人心仪,令折磨于生活的精神,有一个翠绿鲜艳的梦。它的内涵很淡泊,一种充分内敛的情感,如此隐约、含蓄、节制,适合在安静的时刻细品。
也因此最宜清炒,有人面对野莲时喜欢加肉丝炒制,不免有蛇足之嫌。像不施脂粉的村姑般多好,清纯美丽,接近时散发自身的暗香,而不是化妆品的气味。美浓人使用黄豆酱快炒野莲,赋予它客家文化的符号,并形塑出新传统,召唤认同的特色青菜。我似乎听见了那召唤。
前几天专程去高雄,在左营高铁站租了一部车,直接就开上高速公路赴美浓,来到“合口味”正好是午餐时分,吃了猪脚封、炒粄条、姜丝大肠,自然不能忽略思念的野莲。
它纤维质丰富,却在咀嚼间展现柔嫩感、纤弱感。吃饱饭,特地去中正湖,野莲的故乡,已经没有了野莲的踪影;倒是旁边开辟了许多野莲田。野莲总是让我想到方杞,一个才华横溢又坦荡的挚友,一条淡泊名利的好汉,江湖少见。
这世界,味觉的喧哗令人沮丧。当舌头疲倦于油腻和溷浊,野莲诉说着安静、淡泊,如清风吹拂着美丽的尘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