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药

山药

9月—隔年4月

家庭聚餐最郑重的形式之一是到“尚林铁板烧”,坐定后开始点餐,要喝什么汤呢?山药汤。全家人都爱喝老板廖寿栈先生研发的山药汤,那味道庄严,才配得上幸福时光。

山药汤有一种情韵,气味满溢,浮动,勾引身体感官和心灵,召唤饥饿感,召唤着渴望。一般煮山药汤率皆切块;这碗山药汤是蒸熟后,磨成泥。那山药泥泡沫般,又看似结实地浮堆在碗里。汤水不多,汤底用鸡肉和干贝精心提炼出来,里面有小蘑菇帽、干贝丝,结构动人又十分可口,且心生一种健康感。

山药自古即是物美价廉的补虚佳品,可当主粮,可作蔬菜、点心,可以烹煮为菜肴,也可以熬粥,或碾粉蒸成糕;常见煮汤、熬粥,做山药手卷、山药沙拉、山药养生汤、山药泥等等。

日本人似乎偏爱山药,而且让山药象征着山野,冈本加野子的短篇小说《东海道五十三次》叙述山药饭时,先从炫目美丽的阳光开始描写,再带到正在吃的山药饭:“刚煮好的燕麦饭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略带着神仙土壤般味觉的野生山药,尝起来有股沉静的美味。”谷崎润一郎也爱吃山药,他说:“我喜欢黏糊糊的东西。”芥川龙之介刚好相反,他讨厌山药泥。

中国人食用山药甚早,敦煌莫高窟发掘的史料中载有“神仙粥”,用山药、粳米慢火熬煮。东京一般家庭煮山药饭,都用略带清甜的高汤让山药泥入味。历史上赞美山药的诗赋很多,例如陈达叟《玉延赞》说它色如玉、香如花:“山有灵药,缘于仙方。削数沌玉,清白花香”。朱熹断言它的滋味更胜羊羹和蜂蜜:“欲赋玉延无好语,羞论蜂蜜与羊羹”。陆游《甜羹之法,以菘菜、山药、芋、莱菔杂为之,不施醯酱山庖珍烹也,戏作一绝》:

老住湖边一把茅,时沽村酒具山肴。
年来传得甜羹法,更为吴酸作解嘲。

诗题明白说用白菜、萝卜、山药煮粥,他作此诗时66岁,生活贫困,却安之若素,予人清淡感。这种健康食品的名字始见于《本草衍义》,《本草纲目》记载别称很多:淮山、山芋、薯蓣、山薯、署豫、诸署、土薯、薯药、淮山药、白薯、长山药、野山豆、玉延、玉涎、修脆、儿草、延草、玉蓣、白苕、蛇芋、野白薯、野山豆、九黄姜、扇子薯、佛掌薯、白药子……我们吃的是块茎,狭长又深埋地下,采收时往往需要挖掘出一条狭深的长沟,才不致损伤。

山药种类甚夥,形状有圆形、掌状、纺锤状、长形及块状等,一般以长形山药的质量较佳,其肉质以洁白、细致为上品。选购时以外观完整、须根少、拿着有沉甸感者为佳。

不过,山药皮所含的皂角素,以及黏液中的植物碱,易引起过敏而发痒,处理时最好戴上手套。山药买回来若整根完好,只要放置通风阴凉处即可保存甚久;已经切开的山药没吃完,要浸泡柠檬水或盐水,避免氧化变黑。王祥夫《四方五味》叙述北方储存山药的方法:在崖头上打出大约一人半深的洞,一袋袋倒进山药,“在晋北,一家一户有时候可能拥有三四个这样的山药窖,储山药之前,要先把山药晾晾,去去水气,然后全家出动把小山药和烂掉的一一拣去”。

从前山药、番薯常并称,胡健任澎湖通判时作《薯米》,描述当地无稻粱,居人以薯干供食:“笑殊香秔供天府,喜并山芋唤地瓜。一自岛隅分种后,风流随处咏桃花。”香秔即“香粳”,带有香味的粳米,用来上贡朝廷。末句谓混煮红心番薯和白心山药,雅称桃花米。

历代医家总是赞美山药“理虚之要药”,说它是平补脾胃的食疗圣品,说它:甘,平,无毒。咸信能助五脏、强筋骨、健脾益胃、补肺止渴、益精固肾、明目聪耳。主治脾胃虚弱、倦怠无力、久泻久痢、食欲不振、肺气虚燥、痰喘咳嗽、肾气亏耗、下肢痿弱、带下白浊、遗精早泄、小便频数、皮肤赤肿。

《神农本草经》:“味甘,温。主伤中,补虚羸,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力,长肌肉。久服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载:“薯蓣:味甘,温,平,无毒。主伤中,补虚羸,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力,长肌肉,面游风,风头眼眩,下气,止腰痛,补虚劳羸瘦,充五脏,除烦热,强阴。久服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

山药含有大量的黏液蛋白、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可有效防止血管壁的脂肪沉淀,也能防治糖尿病。此外,它能调节肠道的规律性活动,刺激小肠运动,促进肠道排空秽物。

元·龚璛《掘山药歌》可以佐证:

绿薜紫藤缃色子,种玉绵延春透髓。
晴虹岁晚寒不起,托命长镵山谷里。
小隐墙东堑药栏,斸土政得才槃槃。
服食相传养生诀,茂陵刘郎和露啜。

苏轼谪居海南所作《和陶酬刘柴桑》呈现另一种境界,那时他初至儋耳,在住屋的四周种植山药,并借以抒发感怀:

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
且放幽兰春,莫争霜菊秋。
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
淇上白玉延,能复过此不?
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

苏轼自注:“淇上出山药,一名玉延。”意谓谪居海南自种的山药,做成玉糁羹,不亚于淇水那著名的玉延。诗中的“红薯”就是薯蓣,也即山药。最后一句的马少游即汉代将军马援的从弟,马援尝言大丈夫立志须“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不惧“马革裹尸而还”。

此物自古人缘好,骚人墨客吟咏者不少,王羲之有《山药帖》传世;唐·马戴有“呼儿采山药,放犊饮溪泉”的诗句。苏轼病中独酌时歌咏:“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王安石《奉使道中寄育王山长老常坦》中有四句:“苍烟寥寥池水漫,白玉菡萏吹高秋。夜燃柏子煮山药,忆此东望无时休。”宋·胡仲弓《寄颐斋》:“蛙声喧夜枕,买静入林居。好句敲唐响,清谈笑晋虚。素馨和月种,山药带云锄。闲里多忙事,篝灯课子书。”

山药的名字和产地,令人兴山野之思,宋·梅尧臣《合流河堤上亭子》:“隔河桑榆晚,蔼蔼明远川。寒渔下滩时,翠鸟飞我前。山药植琐细,野性仍所便。令人思濠上,独咏庄叟篇。”山野种山药,林下吃山药,一种云淡风轻的情境。

我喜欢这种归隐山林的符号。幺女年幼时我们就常去“尚林”喝山药汤,吃铁板烧,她的食量小,很快就吃饱了,吃饱后等待父母,就随手拿笔记纸、便条纸绘画,我至今珍藏着那些小纸条。焦妻谢世后我们父女仨不曾再去,忽然有一天想带她们去,却发现店家歇业了,世事无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