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

番薯

全年

银行曾馈赠一张新贵通卡,我有时出国走进机场贵宾室,只为了吃一条烤番薯,习惯了,多年来不觉有异。最近两次收到账单,原来已改成须自付贵宾室费用,我吃的那条烤番薯须付843元新台币,两条烤番薯,支付1686元新台币,当然是我吃过最昂贵的番薯了。番薯其实多很廉价。

龙泉街卖番薯的老伯坐在小板凳上,守着大圆桶里的番薯,生意寒流般清冷,他似乎每天都很疲惫,路过时总是见他闭着眼睛在瞌睡,有时想买又不忍心吵醒他。

卖番薯能够营生吗?利润应该很微薄。我有时在街头见妇女卖烤番薯,圆桶推车上有一面红色旗帜:“木炭烤地瓜,拉把单亲妈。”她们每天推着番薯车游走市区,卖的番薯有点硕大,甜度稍显不足,希望创世基金会能批好一点的货,供应她们;我还是会刻意寻找单亲妈妈的身影买番薯。

我从小爱吃番薯,爱它甜蜜、润泽,轻易就予人愉悦、饱足。清道光年间,随宦来台的徐宗勉歌咏番薯:“交错禾麻皆唪唪,栽培根柢乃绵绵。剥菹绝胜烹瓠叶,应补农书第一篇。”诗作得不好,却对番薯十分赞叹。另一首稍佳:“何堪薪桂米如珠,疐龁还留菜色无。篝满争如收黍稷,藤抽果尔敏蒲庐。翻匙雪共齑成粉,切玉香同笋入厨……”清代台湾诗人黄化鲤歌咏:“味比青门食更甘,满园红种及时探。世间多少奇珍果,无补饔飧也自惭。”显见番薯在清代已普遍受欢迎。艋舺老街“贵阳街”,旧名“番薯市街”,因早年汉人上岸后,常在此和平埔人交易番薯。连横《台湾通史·农业志》有一段记载,大致叙述了台湾的番薯品种和食用习惯:

番薯:一名地瓜,种出吕宋。明万历中,闽人得之,始入漳、泉。瘠土沙地,皆可以种。取蔓植之,数月即生。实在土中,大小累累。巨者重可斤余。生熟可食。台人借以为粮,可以淘粉,可酿酒。其蔓可以饲豚。长年不绝,夏秋最盛。大出之时,掇为细条,曝日极干,以供日食。澎湖乏粮,依此为生。多自安、凤二邑配往。薯有数种:曰鹦哥,皮赤肉黄,为第一;曰乌叶,皮肉俱白;曰青藤尾,曰鸡膏,最劣。又有煮糖以作茶点,风味尤佳。

一般咸信,这种块根植物原产于中南美,哥伦布带它回欧洲,明末时期葡萄牙、西班牙水手再将它传入中国;秘鲁中部西岸地区的居民,可能是最早吃番薯的族群。番薯的别称很多:地瓜、红薯、甘薯、山芋、香芋、番芋、金薯、白薯、朱薯、甜薯、红苕、线苕、番葛等等,现在全世界已广泛栽种。

台湾岛屿形似番薯,全年皆产番薯,台湾人也爱以番薯自喻,带着几分自豪和认命。番薯是舶来品,却在台湾落地生根,成为台湾符号。康原的闽南语诗《番薯园的日头光》写日本殖民政府奴役台湾人,也是以番薯为喻:“日本人毋准番薯园/见着日头光/番薯注定过着奴隶的日子?”吴晟《蕃薯地图》第一段:“阿爸从阿公粗糙的手中/就如阿公从阿祖/默默接下坚硬的锄头/锄呀锄!千锄万锄/锄上这一张蕃薯地图/深厚的泥土中。”番薯在全诗清楚指涉台湾,台湾的悲苦和荣耀,传承和血缘,一咏三叹地赞颂番薯人。

芋仔、番薯,分别是1945年后来台的外省人和福佬台湾人的隐喻,人类学家张光直出生于北京,15岁时返回台湾,他在回忆录《蕃薯人的故事》中自承是“芋仔”,也是“蕃薯人”。台湾番薯多为黄肉种及红肉种,林清玄《红心番薯》叙述农夫父亲和番薯的感情:

父亲到南洋打了几年仗,在丛林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只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它烤炙过的香味,穿过数年的烽火,在万金家书也不能抵达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轻战士的心,并呼唤他平安地回到家乡。他有时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张像极番薯形状的台湾地图就清楚地浮现,思绪接着往南方移动,再来的图像便是温暖的家园,还有宽广无边结满黄金稻穗的大平原……

战后返回家乡,父亲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种满了番薯,日后遂成为我们家的传统。家前种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壮实,可以长到十斤以上一个;屋后一小片园地是红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实,细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为了预防战争逃难而准备的,红心番薯则是父亲南洋梦里的乡思。

在贫困的年代,番薯常用来代替稻米,清道光年间来台任知县的徐必观写有《地瓜签》:“沿村霍霍听刀声,腕底银丝细切成。范甑海苔同一饱,秋风底事忆莼羹。”范甑即饭甑,古代蒸饭的木质炊具。清道光年间台南人施士升《地瓜行》叙述台湾地瓜来源:

葡萄绿乳西土贡,荔支丹实南州来。
此瓜传闻出吕宋,地不爱宝呈奇材。
有明末年通舶使,桶底缄藤什袭至。
植溉初惊外域珍,蔓延反作中邦利。
白花朱实盈郊原,田夫只解薯称番。
岂知糗粮资甲货,唪唪可比蹲鸱蹲。
海隅苍生艰稼穑,惟土爱物补硗瘠。
不得更考范氏书,丰年穰穰满阡陌。

施士升生平不太可考,仅知他是道光年间生员。另一台南人施琼芳(1815—1868)有一首《地瓜》诗,读来十分可疑,几乎全抄袭自施士升的作品:

葡萄绿乳西土贡,离支丹实南州来。
此瓜传闻出吕宋,地不爱宝呈奇材。
万历年中通舶使,桶底缄藤什袭至。
植溉初惊外域珍,蔓延反作中邦利。
碧叶朱卵盈郊园,田夫只解薯称番。
岂知糗粮资甲货,汶山可废蹲鸱蹲。
圣朝务本重耕籍,地生尤物补硗瘠。
不须更考王祯书,对此丰年庆三白。

太平洋战争期间,物资匮乏,番薯是台湾人的重要粮食。直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贫穷人家休想奢望吃到不加番薯签的纯粹白米饭;番薯才是主食,白米只是点缀,台湾的帽子大王戴胜通就说,他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吃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番薯总是价贱,闽南语俗谚:“时到时担当,无米再来煮番薯汤”,可见番薯是迫不得已时的粮食。客家俗谚:“嫁妹莫嫁竹头背,毋系番薯就系猪菜”,说什么也不愿女儿嫁到深山,过贫苦生活,肩上总是背负着番薯和番薯叶。番薯叶曾经是猪菜,如今是很时尚的健康美食。听说番薯皮含丰富的多糖类物质,能降低血液中的胆固醇含量、保持血管弹性,预防血管硬化及高血压等心血管疾病。连皮一起吃更营养。

大凡蔬果以握在手中具沉甸感为佳,选购番薯亦然,当然要挑形体完整、无发芽、无黑斑、无虫蛀者,最好表皮平滑。未烹熟前勿放进冰箱,以免变干硬走味。

对台湾人来讲,番薯具草根性,带着文化认同的情感;且象征坚忍,耐旱又转喻为旺盛的生命力,扑地传生,枝叶极盛。明·何镜山《金薯颂》:

不需天泽,不冀人功,能守困者也;不争肥壤,能守让者也;无根而生,久不枯萎,能守气者也;予向行江北,天大旱,五谷不登,民食草木之实今乃佐五谷,能助仁者也;可以粉,可以为酒,可祭可宾,能助礼者也;茎叶皆无可弃,其值甚轻,其饱易充,能助俭者也。耄耆食之,不患哽噎,能养老者也;童儿食之,止其啼,能慈幼者也;行道鬻乞之人食之,能平等者也;下至鸡犬,能及物者也。其于士君子也,以代匮焉,所以固其廉以广施焉;所以助其惠而诸德备矣。

随遇而安,生命力顽强,瘠土沙砾之地都可以生存。林清玄《红心番薯》:“我在澎湖人迹已经迁徙的无人岛上,看到人所耕种的植物都被野草吞灭了,只有遍生的番薯还和野草争着方寸,在无情的海风烈日下开出一片淡红的晨曦颜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里,各自紧紧握着拳头。那时我知道在人所种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强悍的。”干燥令淀粉沉积,在沙质土壤长大的番薯都比较甜。

烹调番薯的手段无穷,可煮饭、熬粥当主食,亦可融入点心创作,如蜜番薯、地瓜球;自然也能变化出各种菜肴,其叶亦可煮可炒。我尤爱烤制,烤番薯最高级的形式委实是焢土窑。二期稻作收割后,天气转寒,或在番薯田间,就地挖取番薯来烤。

童年的焢窑经验深烙在记忆里,那是生命中最早的野炊和建筑工程。大人挑选一些干土块堆土窑,先用两块红砖固定为炉口,底下是较大的土块以稳定地基,越往上择用越小的土块,往上逐渐内缩,紧密堆成底宽上窄的土塔。我们小孩负责去捡枯稻秆、树枝作柴火烧窑,火越烧越旺,烧到那些土块变褐变黑,就是破窑时:在窑顶开一个洞,放入地瓜和其他食材,捣垮土窑,用烧烫的土块掩埋所有的食材,上面再覆上一层土,填满间隙,夯实,避免热气散失,令食物在里面慢慢焖熟。

开窑时像烟火庆典,围绕着期待、兴奋的眼神,挖宝般小心铲开土块,不时冒出一缕缕白烟,番薯香逐渐浓厚地升上来,立刻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刚出窑的地瓜非常烫,得一直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到左手,又迫不及待想吃,剥皮,吹气,张嘴,恨不能掏出舌头来扇凉。

焢土窑不仅可以焖烤地瓜,芋头、花生、玉米、茭白笋、鸡、鱼丢进去烤皆美味。这种野炊不需任何器皿,充满了趣味和魅力。火灰、余烬煨焙的食物,有其他烹饪手段所无的烟火气,特别带着人间况味;寒天里,在休耕的田间烧土窑,哪怕只有一个下午,也能温暖一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