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榔
槟榔
5—12月,9月、10月盛产
去往旧好茶山的山径上,颇多峭壁,显见鲁凯人修筑这条步道之艰辛。两只老鹰在上空盘旋,绣眼画眉、山红头四处啼叫,好像嘲笑着我的喘息声,蝴蝶冒冒失失地撞来撞去。来到瀑布旁,奥威尼·卡露斯采了些槟榔,切开,夹进李子蜜饯,递给我。初尝没有红灰、荖叶、菁仔的槟榔,惊觉风味隽永。蜜饯有效矫正了槟榔的涩感,好像准确调味过的蔬果。忽然有所领悟,未添加石灰,降低致癌性,也许是嚼槟榔的理想方式。
从前供职于《人间副刊》,同事邓献志、李疾嗜嚼槟榔,我们也跟着每天嚼食,垃圾桶里除了稿纸就是槟榔渣,办公室每天流动着一种槟榔气味,透露些草莽、乡土气息。献志常告诫:槟榔碱性,像你这么爱吃肉,常嚼,可以改变酸性体质呈弱碱,好东西啊。
余光中也觉得是好东西,《初嚼槟榔》首段生动地描述槟榔之味:
说不出这青盖的小白坛子
装的是香茗还是清酒
只觉得一嚼就清香满口
再嚼,舌底就来了甘津
涓涓从一个惊异的源头
三嚼之后像刚漱过口
唾液如泉在齿间流过
臼齿兴奋地磨了又磨
直到有一点麻麻的滋味
来到了舌尖,而恍惚的微醺
升上了头顶,一股蟠蟠的元气
正旋下去,旋下去,旋
旋进了蠕动的丹田
初尝之人,惊异是一定的。首先是脑海里涌动的微醺感,口舌胸膛突然升起热流,接着是生津,“唾液如泉”。孙霖在乾隆初期来台湾,《赤嵌竹枝词》其中一首道:“雌雄别味嚼槟榔,古贲灰和荖叶香。番女朱唇生酒晕,争看猱采耀蛮方。”
台湾的槟榔质量佳,从前普遍嚼食,尤以妇女为甚,“吸生烟,吃槟榔,日夜不断”,刘家谋(1814—1853)在台任官4年,不免爱上槟榔:“烟草槟榔遍几家,金钱不惜掷泥沙。”彰化人吴德功(1850—1924)也歌咏:“槟榔佳种产台湾,荖叶蛎灰和食殷。十五女郎欣咀嚼,红潮上颊醉酡颜。”台中人吕敦礼作诗歌颂槟榔,甚至比喻嚼食声为音乐:
箨解霜风实结成,一枚入口异香生。
脆如小芑齑才断,嚼出宫商角徵声。
槟榔又不是口琴,说它能嚼出音乐委实是诗的夸饰。黄逢昶有一首诗描写早年台中妇女喜嚼槟榔:“槟榔何与美人妆?黑齿犹增皓齿光。一望色如香草碧,隔窗遥指是吴娘。”
常嚼槟榔牙齿会变黑,颇碍观瞻,当时的审美观异于当前,竟以黑齿为美,就像刘家谋一首诗所咏“黑齿偏云助艳姿”。刘家谋《海音诗》是一部规划性创作,凡百首七绝,无诗题,诗末皆加注,以诗证事,引注证诗,那些注对台湾的政治、社会、文化的观察和描写都颇具价值,那首诗的注释如此洞察:
妇女以黑齿为妍,多取槟榔和孩儿茶嚼之。按《彰化县志·番俗考》:“男女以涩草或芭蕉花擦齿,令黑。”盖本之番俗也。
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孙元衡来台任台湾府海防捕盗同知,其诗作深刻反映台湾风俗民情,艺术性高,连横盛赞他的作品“健笔凌空,蜚声海上,足为台湾生色”。孙元衡是安徽桐城人,大概来台湾后才尝到槟榔,《食槟榔有感》云:“扶留藤脆香能久,古贲灰匀色更娇。人到称翁休更食,衰颜无处着红潮。”诗里感叹年老色衰,食槟榔之后,连脸红的生理反应也没有了。清嘉庆年间杨桂森担任彰化知县,他的诗《红潮登颊醉槟榔》就是描述这种生理反应:“陡觉温颜流汗雨,真教铁面亦春风。颊端浑认餐霞赤,潮势凭看吐沫红。渴斛未容茶社解,醉乡不借酒兵攻”。
除了日常嚼食,从前台湾人也常用来待客、送礼;贵客来访,适时奉上槟榔,很能表示敬意和热情。槟榔原产于马来西亚,名称源自马来语pinang,别名包括宾门、仁频、仁榔、洗瘴丹、仙瘴丹、螺果等等,宾、郎,都是称呼贵客。嵇含《南方草木状》载:“彼人以为贵,婚族客必先进。若邂逅不设,用相嫌恨。”则槟榔名义,盖取于此。清乾隆年间,张湄被派任为巡台御史,其间颇多吟咏风物之作,《槟榔》一诗叙述化解纠纷之妙用:“睚眦小忿久难忘,牙角频争雀鼠伤。一抹腮红还旧好,解纷惟有送槟榔。”
诗后附注释:“台地闾里诟谇,辄易构讼,亲到其家送槟榔,数口即可消怨释忿。”可见槟榔关系到社交酬酢,大家一起吃槟榔,和一起喝酒相同,嚼到脸红耳赤时能有效弭平怨气。他另一首《枣子槟榔》极言槟榔味道迷人:“丹颊无端生酒晕,朱唇那复吐脂香。饥餐饱嚼日百颗,倾尽蛮州金错囊。”不仅台湾,槟榔自古即是中国东南沿海各省居民迎宾敬客、款待亲朋的佳果。此外,中国海南、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均有嚼食槟榔的风俗。
当时台湾人嚼食槟榔相当普遍,范咸在张湄之后也担任过巡台御史,虽仅两年就罢职,在台期间也不免要吃槟榔,赞道:“南海嗜宾门,初尝面觉温。苦饥如中酒,得饱胜朝餐。种必连椰子,功宁比稻孙。瘴乡能已疾,留得口脂痕。”
早期台湾还被视为瘴疠之乡,人们咸信嚼食槟榔能助消化,具药效。施钰诗咏:“瀛壖自昔称多瘴,佳实功宜补药方。”槟榔的品种不少,凤山人氏陈斗南偏爱萧笼鸡心:“台湾槟榔何最美,萧笼鸡心称无比。”
海南岛的槟榔较硕大,即苏东坡当年所嚼,苏东坡《食槟榔》描述槟榔作为呈客上品,嚼槟榔之形状,对身体的影响:
风欺紫凤卵,雨暗苍龙乳。裂包一堕地,还以皮自煮。
北客初未谙,劝食俗难阻。中虚畏泄气,始嚼或半吐。
吸津得微甘,着齿随亦苦。面目太严冷,滋味绝媚妩。
诛彭勋可策,推毂勇宜贾。瘴风作坚顽,导利时有补。
药储固可尔,果录讵用许。先生失膏粱,便腹委败鼓。
日啖过一粒,肠胃为所侮。
无论任一品种,嚼槟榔总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像灌了黄汤,接近软毒品,可能是那种迷醉功能,竟带着调情效果。《红楼梦》第64回叙述贾琏贪图尤二姐美色,借口回家取银子,钻进宁府勾引二姐,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便搭讪着:“‘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
此物原是重要的中药,大概是味道强烈,前人用槟榔煎液有驱虫作用,对绦虫、蛔虫、蛲虫、姜片虫、血吸虫等皆有作用;相传还能抗忧郁,乃历代医家治病的药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说明了它的性味功能,又补充:
岭南人以槟榔代茶御瘴,其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盖食之久,则醺然颊赤,若饮酒然,苏东坡所谓“红潮登颊醉槟榔”也。二曰醉能使之醒,盖酒后嚼之,则宽气下痰,余酲顿解,朱晦庵所谓“槟榔收得为祛痰”也。三曰饥能使之饱。四曰饱能使之饥。盖空腹食之,则充然气盛如饱;饱后食之,则饮食快然易消。又且赋性疏通而不泄气,禀味严正而更有余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
世间好物多如双面刃,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国际癌症研究署(IARC)确定槟榔为“第一类致癌物”。嚼槟榔最为人诟病的形象大概是吐红沫,这种吃法自古即然,李时珍:“槟榔生食,必以扶留藤、古贲灰为使,相合嚼之,吐去红水一口,乃滑美不涩,下气消食。”华人吃槟榔,吐红沫,性质跟大联盟职棒球员嚼烟草(dipping)很像,每次看大联盟,球员总是鼓起面颊嚼着烟草。从前王建民还效力纽约洋基队时我常看大联盟赛事,罗德里格兹(Alex Rodriguez)出场时嘴巴都嚼着烟草,试挥几下球棒,瞪着波士顿红袜队的王牌投手,吐出大量的唾液烟草汁,带着挑衅、对决的况味,那帅劲充满了力量,酷到极点。
烟草也属第一类致癌物,和槟榔一样嚼食后都会身体发热、出汗、精神亢奋,皆直接影响中枢神经:提神,产生微醺感,反应变灵敏,有生津的快感、兴奋感,吞咽汁液时升起一股热流。二十几年前去纽约演讲,在皇后区法拉盛,时差令我疲惫不堪,主办单位见我频打哈欠,立刻去超市买了槟榔给我嚼。那槟榔经过长途运输,已经略显干枯,我倒宁愿嚼一点烟草。
古人认为“多食槟榔,令人破气”。现代医学证实,槟榔果实含多酚类化合物、槟榔素、槟榔碱,会影响人体内的大脑、交感神经及副交感神经作用,提高警觉度,提高肾上腺激素浓度。经验令我觉得嚼槟榔很容易成瘾,但不知它的成瘾机制。上瘾之后,戒除甚难。我曾在新好茶部落拜访一位年逾百岁的老婆婆,已经没有牙齿可以咀嚼了,她边织布边讲话边用小木杵捣着钵里的槟榔,研磨成泥再送进嘴里吞食。
世界卫生组织证实:菁仔中的槟榔素、槟榔碱具潜在致癌性,常食会危害健康;槟榔所添加的石灰堪称助癌剂,会破坏口腔黏膜的表皮细胞,导致细胞增生变异。这些因素都会诱发口腔癌。台湾人嚼槟榔的习惯是加红灰,若合并吸烟、喝酒,更容易罹患口腔癌、咽喉癌和食道癌。
槟榔树相当高大,引茎直上,如柱子般不生枝叶。现代诗人数纪弦最爱槟榔树了,不但诗集多以槟榔树为名,也自喻为槟榔树,可能是他长得又高又瘦,“高高的槟榔树。/如此单纯而又神秘的槟榔树。/和我同类的槟榔树。/摇曳着的槟榔树。/沉思着的槟榔树。/使这海岛的黄昏富于情调了的槟榔树。”槟榔虽然长得高大,却根浅,抓不住土壤,无法护土又易遇强风摧折,在纪弦笔下转喻为人的崇高的品格:“怀着征服的意念的大台风/所加于你的虐待是拦腰截断;/而那些懂得如何低首的花枝/依然招展在风后的丽日下。”
抓地力弱,水土保持差,导致土壤崩蚀、地下水水位迅速下降,大面积种植槟榔会造成土地深层风化,每逢大雨冲蚀,山坡地极易造成泥石流灾难。我有时行走山区,见满山槟榔,顿感触目惊心。据说槟榔已取代茶、蔬菜,成为台湾第二大农作物,每年山坡地因槟榔园流失的沙土约5至20吨,槟榔还造成沿海地层下陷、地下水源枯竭。果然如此,则槟榔又堪称台湾环保之癌。
种植槟榔的利润优厚,经济效益带动20世纪70年代“槟榔西施”满满是。这是台湾特有的行业,妙龄女子穿着暴露在公路旁卖槟榔,薄纱露毛,颤乳摇臀,引男顾客遐思。全台的槟榔摊超过三万家,和牛肉面店家一样多,橱窗、红唇,展现了女体营销,纠结着食欲、色欲、偷窥和买卖的风情,展现另一种生猛有力的台客文化。
刚到学校任教时开一门“报告文学”课,有学生的期末报告作槟榔西施,他的结论是中央路出来右转,大约走六百米,左边那摊最漂亮。我几度动念想去偷看这位“全台湾最漂亮的槟榔西施”,可惜忙得忘记了,如今多年过去,成为悬念。槟榔的生物碱能提神,使人心跳加速;槟榔西施令男人产生生物学反应,造成心律不齐。
刚出土的槟榔笋亦美,外观似箭竹笋,风味甚美,台湾人在三四月间采食,连一天到晚想回中原的胡承珙也赞叹,“青子和灰曾代茗,白肪包箨腹中蔬。蛮乡风味新奇剧,坡老徒夸食木鱼。”槟榔笋美,花也美。
槟榔花奇特,花序分枝中开着两种不同的花,如稻穗般,小而量多,没有花柄,紧贴分枝上部生长的是雄花,而着生于花序轴或分枝基部的是雌花;不凋谢,不掉落,花萼和花瓣宿存,变成卵圆形的果实。每年二次开花。清炒、凉拌都很好吃,我常吃木栅野山土鸡园的清炒槟榔花;也爱吃点水楼一道小菜塔香半天花,半天花即槟榔花,用九层塔凉拌,鲜嫩爽脆,有一种清凉的气息缠绵在口腔,在心里。
最近一次嚼槟榔是带两个女儿去日月潭作“疗伤之旅”,好山好水确实抚慰了我们父女。驾车回程困得要命,在公路边买了一包槟榔,一粒入嘴,立刻精神起来,头脑忽然清醒了。
我知道吃槟榔过量会产生中毒反应,它能迷惑人,极具危险,像不正常的亲密关系,像禁忌的游戏,嚼多了会有堕落感、罪恶感,越陷越深。可它那么清香,那么容易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