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玉米

全年,10月—隔年5月盛产

中午下课后赶赴海洋大学演讲,我知道没有时间坐在餐厅里吃饭,只能买快餐路上吃。外带车道效率超高,五分钟之内即完成了点餐、付款、打包:汉堡,薯条,可乐。我单手驾车,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110千米单手吃着这些快餐,心知肚明所吃的其实都是玉米:那块汉堡有玉米甜味剂,肉饼和起司是吃玉米的乳牛所转化,那杯可乐和西红柿酱都含有高果糖玉米糖浆,炸薯条的油也有一部分来自玉米。连奔驰中的这辆车也在吃玉米——燃油中掺入了乙醇。吃太快了,一坨美乃滋掉落衬衫上,美乃滋当然也有高比例的玉米。

绝大部分的美国玉米属基因改造,玉米商为扩大产量,以基因改造方式培育出产量巨大的超级玉米,美国乃成为世界最大的玉米出口国。约有40%玉米用来制造乙醇。刚成形的玉米芯,约一寸长,即作为蔬菜的玉米笋。玉米脱粒后通常磨成粉状,间接制成食品、调味料;胚芽可以提炼玉米油。

玉米原产于中美洲,乃印第安人主要的粮食作物,16世纪传入中土。相对于欧洲的小麦文明、亚洲的稻米文明,拉丁美洲可谓玉米文明。一万多年前,拉丁美洲就有野生玉米,印第安人种植玉米也已经三千五百年。

古印第安神谱中,有好几位玉米神,它们都象征幸福和运气。玛雅神话叙述造物神用泥土、木头造人都失败了,最后用玉米才造出人,故世称印第安人为“玉米人”。玛雅的圆形太阳历,更以太阳的位置和玉米种植,划分一年为九个节气。

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 Asturias,1899—1974)长篇小说《玉米人》描述玛雅人的现代遭遇,小说一开始写土地大规模改种玉米:“玉米种植者砍倒原始森林中的古树。苏醒的土地上种满玉米。臭气熏天的暗绿的河水在土地上四处流淌。玉米种植者燃起熊熊烈火,挥舞着锋利的斧头,闯进浓荫蔽天的原始森林,一下子毁掉二十万株生长了千年的茁壮的木棉树。”玉米意象不断出现在小说中,如描写夤夜骤雨:“在黑黢黢的深夜里,死去的印第安人从半空中倾倒下成吨的玉米粒。”又如叙述日常食物:“用黄澄澄的玉米面烙辣玉米饼,用婴儿指甲般鲜嫩的玉米粒煮雪白的玉米粥。”

中美洲印第安人以玉米为主食,玉米深入生活各层面,和社会的组织形式。玉米崇拜甚至成为墨西哥的文化现象,艾斯基韦尔以十二道墨西哥菜肴,编织出充满情欲纠葛的《巧克力情人》。其中8月菜肴“香槟冬歌馅饼”(Champandongo)即使用玉米:绞肉熟透后,收干肉汁。接着煎玉米饼,油不要放太多,以免饼皮变硬。烘烤前,锅内先抹一层奶油,以免粘黏烤盘;放上玉米饼,饼上铺一层绞肉,淋上辣酱,撒些切成薄片的起司和奶油,烤到起司溶化、玉米变软。

发展至今,玉米人已经有不同的意涵。这是全球总产量最高的粮食作物,品种甚多,颜色也多:白、黄、红、深蓝、墨绿……人们一般食用的是高甜度玉米,其他玉米则用作动物饲料,或食品工业、化学工业原料。如今天地间几乎已无处不玉米,现在我们吃牛肉、猪肉、羊肉、鸡肉时都像是在吃玉米。目前美国的原物料玉米大部分拿来喂养牲口,尤其是牛;从前的牛都在草原上低头吃草。这当然违反了牛只演化而来的消化系统,饲育场的牛或多或少都带着病,必须靠抗生素维生。

麦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指称这是工业化玉米(industrial corn),说美国人是会走路的加工玉米(processed corn),玉米成功驯化了人类,它不但适应了新的工业化体制,消耗掉庞大的石化燃料能源,还转变成更庞大的食物能源。

玉米的汉语别称多到不胜枚举,诸如:玉蜀黍、番麦、玉高粱、苞谷、油甜苞、玉茭子、珍珠米、包粟、苞米……我喜欢吃玉米可能更甚于牛肉,这种食物链上的基础食物,或炒或蒸或烤都有滋有味。台南保安路上“石头乡”焖烤珍珠玉米摊,口味多种:酱爆、蒜香、奶油、椰香、盐爆、素食,最受欢迎的是刷沙茶酱烧烤。做法是先焖再烤,以热石头焖熟玉米,再上机器烤架,以保留水分和甜分。靠近摊车即感受到热气,伴随着汹涌的香气;那热腾腾的黑石头中掩着台湾产甜玉米,电风扇用力吹;上烤架之前才除掉叶衣和玉米须。烧番麦在木炭上烤,明火兴旺,吃起来痛快,饱满弹劲。

一年冬日我去云贵高原探望助养的学生,在昆明,在昭通,在鲁甸,在贵阳,在安顺所有偏僻的穷乡中,我看到许多小孩站在寒冷的天气中,睁大好奇的双眼望着走访农户的陌生人,鼻下挂着两行脏污冻结的鼻涕;我看到饱受命运折磨的早衰女人,挣扎着为孩子的前程举债;我看到勤奋的小女生,照顾癌末的父亲……农舍旁总是成捆的干玉米秸秆,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成熟的玉米棒和辣椒,沉甸甸。艳红与金黄交错排列,美丽的玉米穗交错着穷苦的生活,我想起痖弦的名作《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挂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这重要的庄稼作物,饱满着泥土气息,痖弦通过它反映现代中国剧变的苦难境况,透露离散的滋味。玉米似乎是文学艺术永恒的题材,如墨西哥诗人帕斯(Octavio Paz)的诗《石与花之间》里的玉米意象:“你有节制,温驯顺从,/像一只鸟那样生活,/靠着单耳罐里的一点玉米炒面糊。”又吟:“你的上帝由众多神灵组成,就像玉米穗子。”长诗《太阳石》也激情歌咏:“你的玉米色的裙子飘舞,歌唱。”

吾家餐桌也常见玉米,两个女儿从小吃焦妻煮的玉米浓汤:用超市买的汤包和玉米罐头,加火腿屑加热,轻松、方便、快速。我虽不喜这种罐头速成品,却明白是女儿吃了多年的“妈妈味道”,未便干涉。

现在换我煮玉米浓汤了,“爸爸的味道”肯定要舍弃罐头玉米粒、速成浓汤包、火腿屑;我会先炒新鲜玉米,加入洋葱、马铃薯拌炒后打成泥,以代替芡粉,再加鸡蛋同煮。避免使用火腿、热狗。其实玉米浓汤的变化多端,可以加入玉米粒煮熟,还可依口味加入南瓜、鸡肉丁、胡萝卜丁、青豆、虾仁等等配料,变换口味。啊,希望调整心情也能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