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命运与际遇变幻的历史风云的碰撞——评新编历史剧《北风紧》
福建京剧院编创的历史剧《北风紧》,取材自金宋对峙时期福建书生施宜生的人生故事。将个人命运置放于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展示了个人与历史、情感与权术、身份与归属的矛盾冲突。
此剧中的施宜生与历史上施宜生的人生遭际相去不远,在历史上,施宜生确实因为使宋时写下“北风紧”泄密而遭杀身之祸。此剧紧紧抓住这一历史情节而展开戏剧冲突,写实加虚构,成功塑造了一个在历史夹缝中的书生形象。这个富于悲剧色彩的人生故事,起于施宜生的北方流落。戏的开场,倒卧于北风凛冽、雪花漫舞的北国沙丘的南方书生施宜生,巧遇金国大将军之女完颜标燕,两人结成夫妇,并生下一子,施宜生在金国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并受金皇知遇之恩官拜尚书,与岳丈大将军共同入朝侍圣。金皇欲南攻宋国,大将军力主伐宋,而施宜生怕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力主讲和。下定攻宋决心的金皇表面不露声色,派施宜生为正使、古离罕为副使使宋和谈,让古离罕暗中搜集情报作攻宋准备并监视施宜生,施宜生却蒙在鼓中。完颜标燕通过古离罕得知这一阴谋,怕施宜生有危险,将金皇计谋写在酒囊上,临行送给丈夫。不知就里的施宜生,使宋后和谈成功,并与故交叙旧,在宋臣送行的酒宴上,施宜生终于看到酒囊上的密语,吓出一身冷汗,自己也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境地,一面是故国的父老乡亲,一面是北国的娇妻幼子以及金皇的知遇之恩,他面临着选择。最后他在酒宴上写下藏头诗“北方北风紧”提醒南方众臣,然后北归。金皇命大军伐宋,宋军早有防备,金兵大败,大将军也被传战死沙场,金皇盛怒之下处死了施宜生,后大将军死里逃生,也传来了宋国希望交好、不杀施宜生的愿望,金皇后悔莫及,在追思施宜生的氛围中全剧幕落。
施宜生所处的年代,正是宋金南北对峙时期,南宋积弱,金国觊觎南宋富庶,多次伐宋,都因南宋军民的顽强抵抗而未达目的。剧中的金皇,并未露面,却是一个掌握着主人公命运的幕后主宰者,他的意志是主人公或得意踌躇、或身处险境、或首身异处的主要力量。这个不在场的人物将观众的欣赏情境引入到近千年前的帝王意志即是一切的肃杀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中,施宜生这个人物的喜怒哀乐、命运起伏所昭示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个人的传奇,而也是一个独特的人物与历史碰撞后的文化启示录。
京剧《北风紧》,刘祯摄
此剧的启示之一,就是人的文化根脉是无法斩断的。施宜生在来到金国之前,首先是一个南方儒生,所受的是汉文化的教育与濡染,剧中没有交代他北投之前的境况,历史上的施宜生在南宋时曾经入仕,却因事入狱,并不得意,所以北去;他在金国受重用之后,使宋泄密,也是在与故交叙旧的酒桌之上的一时冲动之举,回金后遭烹刑之祸。剧中抓住他的一时冲动之举,展开了细腻的心理描述,将一个儒生的家国之惑、良心与道德的煎熬、亲情与乡情的牵挂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舞台上,这里,施宜生的泄密就不仅仅是一时冲动所为,而是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施宜生按说在金国是受到了优厚的待遇的,又有娇妻弱儿的牵挂,以一般之理,他不应该泄密,但是,在北投之前他是一个南方书生,在南方有他的父老乡亲、亲朋故旧,他之所以力阻金皇伐宋,主要原因就是怕父老乡亲们受屠戮,他的这一心理正好被金皇利用,在对他隐瞒实情的情况下让他使宋。个中的原因不言自明,就是他是南人,虽受重用,却并未受到金皇的充分信任,只是在利用他而已。就是说,他身在金国却仍然带着自己的南方儒生的文化身份。此剧虽然将他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很细腻,但是对他在金国的南方儒生的身份与金皇之间的信任与猜忌揭示还不够充分,只通过他的妻子完颜标燕来揭示对他南去的担忧,这看似一段爱情表白,却无疑是对不同种族文化身份的揭示。带着南方文化身份的施宜生在金国是受到了优厚的待遇,却时时忘不了为自己南方的父老乡亲做点事。使宋后,他是金使又是故旧,在一片融融的气氛中,他泄密了。施宜生无法斩断自己的文化根脉,他不能昧着良心忘了自己的出身,而让南方的父老遭涂炭,可以说,施宜生是有良心的,也可以说,施宜生是一个典型的背着家国之忧愁与道德良心的儒生。
此剧的启示之二就是施宜生泄密行为的道德悖论。随着剧情的展开,一个道德悖论展现在观众的面前,即施宜生的泄密,究竟是合乎道德的还是不合乎道德的。施宜生既在金国受到重用并有良好的待遇,还有美丽贤惠的妻子和聪明的儿子,以及大将军这样的岳丈,按道理是应该为其服务的主国恪尽职守的,金皇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理由才放手让他使宋,他没有理由背叛主国。如果从南宋的角度看,施宜生是自己所培养的人才,他的父老故交都在南宋,他又是金国重臣,如果因为他的使宋麻痹了南宋的警惕,造成生民涂炭,南宋亡国,施宜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应是罪人。这样的两难处境,恰恰让施宜生赶上了,所以才有了“北风紧”这样的千古一叹。此剧非常充分地揭示了施宜生的两难处境以及痛苦的心理状态,写活了一个在历史的夹缝中施展理想抱负的儒生。他所面临的道德悖论也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困境,而也是超越了时空的具有历史穿透力的儒生困境。这个道德悖论写得如何,决定了这出戏的深度。从目前戏的情节设置看,此戏没有突出金皇对施宜生的知遇,而是以其妻子完颜标燕的一腔柔情来表现金国对施宜生的牵制,剧中,施宜生泄密后没有留在宋国而是返回金国,则是因为妻儿的牵挂。当然,完颜标燕并不是一个政治工具,她是以一个妻子的直觉来爱施宜生的,怕施宜生使宋不归的是她,将金皇秘密写于酒囊上的也是她,最后在金皇面前欲救施宜生性命的也是她,她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本能。如果将她视为金国对施宜生的柔治象征也是不符合剧情的,但作为一个北国女子的爱情表现,此剧对完颜标燕的塑造应当是非常成功的。而从男主角的角度看,此剧对施宜生道德悖论在两国文化之中的两难处境表现得还不够充分,一方面是他的南方儒生身份的文化展示还不够,另一方面他在北国所受知遇之恩的文化背景还有点模糊。但总的来说,此戏无论从编导演的那一个角度看都应该说是成功的。
(原载《漂泊与守望》,中国戏剧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