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情感纯正的悲情剧——评大型原创沪剧《挑山女人》
上海宝山沪剧团的大型原创现代沪剧《挑山女人》,是一部情感纯正的悲情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部戏讲述了一个现代寡妇王美英的半生悲情,而剧情所流露出的情感充满着纯净的美感,透露着人间的美好。王美英出嫁五年就守了寡,为抚养三个孩子,在婆母的不解与压力下,放弃了选择宾馆服务员的工作,干起了只有男人才干的挑山工。挑山工又苦又累,女人挑山更苦更累,为了三个幼小的孩子,王美英坚持了下来。挑山工成子强爱上美英,一直默默地照顾着美英,年三十的晚上都要为美英和三个幼小的孩子送上一碗红烧肉,而美英还要将肉分点给婆婆。十几年过去,成子强瘫痪的老母去世,终于鼓起勇气向美英表达爱意,而美英已长成少女的女儿阻止了美英,成子强饮恨进城打工去了。美英一直挑山抚养孩子。又是几年过去,美英的一对双胞胎儿女考上大学,瞎眼长子也要进城学习按摩,苦日子眼看要熬到头了,美英的女儿也已成熟,觉得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于是进城寻找成子强,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成子强为救火身亡,女儿含泪告诉了妈妈这个消息,全剧结束于美英的无限悲情中。
这部戏剧情很单纯,没有复杂的人物与情感纠葛,主要是展现一位现代寡妇的含辛茹苦,人物情感很纯正,没有阴暗复杂的矛盾冲突,所有的戏剧冲突,都是现实情感的真流露,比较切近生活,也切近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比如,婆婆怜惜死去的儿子不让美英当宾馆服务员,透露着中国传统妇女的社会价值观;美英为了生计的苦做苦受,对于婆婆以及社会观点的理解,对三个幼小儿女的疼爱与责任,与婆婆儿女的矛盾构成的情节推进与戏剧冲突在合情合理之外也透着人性的光辉与温情。剧中的美英是美好的,她成熟、大度又有爱意,背负着人生的苦难而不怨怼,是典型的善良、勤劳、能吃苦受累的中国劳动妇女形象,没有上层知识妇女如林黛玉式的幽幽怨怨,也没有一些下层妇女如豆腐西施式的尖酸与刁蛮,而是在苦难中默默承担自己的责任,忍受、付出与承担,艰难地抚育着幼子、照顾着婆婆。剧情的单纯,带给观众的是对女主人公深深的同情,对她优秀品质的赞叹,没有艰涩的复杂,包括女主人公与成子强的爱情虽有点酸涩但没有阴暗情感,一切都干净明朗,向善向上,能净化苦难、净化人们心中的杂欲,有新时代的特色,剧中的王美英是一种新型的寡妇形象,也寓含较多人文和传统道德理想。王美英的个体价值解构于对子女的责任和爱心,婆婆的执意与决绝固然是老人的一种偏狭,但对媳妇宾馆服务员工作的不解不顾,与其说是婆婆的“说不”,毋宁说是剧作家的“安排”,无疑,对剧作家来说“挑山”更有象征意义,但也别忘了,“挑山”这样的工作不仅更不适合女性工作——更累更苦,而且更是男人环境,并且这样环境里的男人可能比宾馆里“不三不四”的更多,但,不仅婆婆“忽略”了,王美英“忽略”了,剧作家也“忽略”了——当然,严格讲剧作家不是“忽略”,而是一种有意,但这种有意亦遗留下为塑造美英这一“挑山女人”而罔顾现实、罔顾女人实际的针线不密(这样讲不意味现实生活中没有真正的“挑山”女人,而是剧中这样的选择及其理由不构成典型,典型性不高)。美英拉扯三个子女,实在艰辛,好在三个子女在这样一个艰难、不完整的家庭里心智健康,这也是美英付出心血的结果。这样的家庭,成长的子女出现诸如自私、偏狭甚至暴力都能够理解,包括对母亲与别的男人的接近的限制。当然,美英的三个子女不是如此,非但不是如此,甚且具有明白事理,心智健康,善解人意这样一些品质,当然也是美英言传身教的结果。母亲的艰辛、苦难和孤寂、无助,孩子们比谁都清楚,妒忌其他男人接近母亲也是人之常情,但三个孩子又是如此理解母亲,为母亲考虑,这样的理解、善解人意和处事全面,使得他们对母亲与成子强感情接近所表现出的那种防范和妒忌,有点分裂,思想性格上不够统一,影响到这组矛盾关系的合理和对美英这一人物的塑造。
单纯的剧情、明朗的情感关系是不是会造成剧情的单一与欣赏困难?观剧的效果并不如此,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戏。好看在人物情感逻辑的日常化以及常理化,这使得人物的舞台形象非常符合现实逻辑,很吸引观众心理。比如,戏剧一开始,美英与婆婆的冲突,就很符合现实生活逻辑,一个青年寡妇、一个刚失去儿子的母亲,她们之间的年代差异造成的情感方式的不同、所处角色的不同所造成的情感方向的不同,细微而又层次分明,婆婆的离去让人对美英的命运充满挂念与悬想,为后面剧情的展开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一开始就吸引住了观众。随着剧情的展开,人们为王美英的悲剧命运感叹落泪,幼小的儿女,艰涩的人生,苦难总是围绕着她,剧作家最后还是让温情逻辑占了上风,让美英的三个儿女都长大成人有了出路,只是不圆满的是,剧尾让一生苦恋她的成子强葬身火海,这就使得整出剧还是以悲情收尾,让观众对生活、对人生有一种怅怅的遗憾。所以,此剧在单纯、干净、明朗的情感之外,对人生还是有一定的哲理思考的:人生的苦难多起始于意外,而人们的努力或许带来光明,但最终都摆脱不了生的大归去要面对死的考验与曲终人散的结局。王美英三个儿女长大了都离她而去,而苦恋的情人的惨死,给她的后半生又带来怎样的孤苦与寂寞都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留给观众剧后思考。贤妻良母们的期许是儿女,而多情的情人就很难说不会掬一捧同情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结尾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也不小。
这出戏让笔者联想到一个话题,就是:我们如何面对人性挖掘这个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理解人性的问题。
如果我们一概认为人性是复杂的,有很多阴暗面,面对苦难、面对人生的诱惑有很多不伦之念,这出戏就不够深刻,因为它把人性表现得善良而又美好,只写了王美英的付出、忍受与责任,没有写她在诱惑面前、在欲望面前的选择与心理,这也许是作者的善良,不忍心将一个现代寡妇置放于灵与肉的拷问下挖掘所谓的人性深度,而剧作者的选择是符合大多数中国普通民众的欣赏心理的。这样的选择也与剧作者对人性的理解相关,即剧作者认为,人性是向美向善的,简单即美,单纯即真,人性固然也复杂,但人们心中还是温情与诗意占上风,挖掘人性不能和生活的常识相悖,阴暗心理与欲望的燃烧毕竟不是常人常态,这出戏展示的是常人常态的情感与选择,没有病态人格。喜欢西式剧人性推演的观众可能看着不够过瘾,但该剧绝对是常人常态中国价值的,对以推演病态人格为人性深度的创作取向也是一种纠正,对倡导人间生活的温情与诗意为创作取向的创作模式也是一种新的贡献,毕竟,剧作者对女主人公是充满同情与温情的,剧作是在一片温暖的情感中默默流淌的,没有刻毒、没有怨恨,以温情感动观众,愿人间温情常在。
(原载《沉重的救赎——“挑山女人”与一位当代母亲的思考》,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