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并重的心理剧——评浙江昆剧团大型新编历史剧《公孙子都》
浙江昆剧团的新编历史剧《公孙子都》摘得第五届“全国十大舞台精品工程”榜首的桂冠,不是偶然得来的。这出戏经过了近10年的打磨,几易其稿,几经排演,才将一出传统老戏改编为一出意义深刻、表演精到的新编历史剧。
该剧也可以说是为领衔主演林为林量身打造的。林为林所擅在腿,是技,是武,这一点,这一题材可以使他有淋漓尽致的发挥。该剧改编的成功,在于它是有文有武,文武并重,而更着重于人物的思想和心理,所以,通过林为林塑造的子都形象,我们看到了人物,人物的内心和思想,内心和思想激烈的斗争和不停追问自我。该剧的成功除林为林的武和技外,更在于剧作所蕴含的内容和思想,而对该人物的塑造、把握也进一步充实、提升了林为林的表演艺术,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视之为一部心理剧、思想剧。
《公孙子都》源自传统老戏《伐子都》,京剧、淮北梆子、温州乱弹等都有此戏。故事蓝本源自《东周列国志》,`最早源于《左传》中的一句话:“秋七月伯假天子命伐许……考叔鍪狐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到了《东周列国志》才演绎成一出鬼神报应的完整故事。在传统戏曲中,子都与考叔争帅,子都因为嫉妒而将考叔射下,而考叔的鬼魂则现身报应,索了子都的命去。
昆剧《公孙子都》,吴婷婷摄
而将这样一出鬼神报应的传统老戏改编为现在的规模,殊为不易。在现在的新编剧中,几个主要角色都是血肉丰满的,尤其主人公子都的形象更是充满深刻的人性意味。整出戏追问人性,情节跌宕,令人回味无穷。这出戏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但《哈姆莱特》是王子替父复仇的故事,表现的是复仇过程中哈姆莱特的精神矛盾;而《公孙子都》表现的则是杀人者子都的自我崩溃,拷问的是杀人者的灵魂。只是哈姆莱特的精神世界是西方式的,充满人生原则追问与感情矛盾,既有弗洛伊德式的仇父恋母情结,又有优柔寡断的诗人气质。而《公孙子都》中对子都精神世界以及他所处的外在环境的描写则是中国式的,周围环境所构成的宽恕与主人公所犯罪孽的深重对子都内心的重压,形成了戏剧矛盾的推动力,最终造成了悲剧的结局。剧中不乏中国式的温情与帝王权术,使观众有很强的文化认同感。而这种文化认同感是从现代中国的文化感情出发的,完全不同于传统老戏的忠君与鬼神报应思想。所以说这出戏也是现代性很强的。《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的爱情让位给了复仇大举;而《公孙子都》中,子都的爱情则加剧了他的内心重压,是悲剧结局的重要因素。
比较新编历史剧《公孙子都》与传统老戏《伐子都》,我们可以看出,《公孙子都》中的子都,其情感方式是具有现代性的,与老戏中的子都的精神世界有着很大的差异。在老戏中,子都是一个嫉妒的武将,是心灵单一、没有反省精神的单面人式的反面角色,他的嫉妒源自在君王面前的抢功。例如,在温州乱弹中,子都与考叔都是朝廷命官之后,因争夺帅印而成恨,其中的君王,只是一个仲裁者、无上权威的代表者,并无多少性格特征,整出戏表现的是统治阶层的权臣争斗以及为奸者必有恶报的封建伦理,满足的是封建时代普通观众对统治阶层的窥视欲望与想象能力,其历史局限性显而易见。而经今人几经打磨的新编版“子都”则符合当下观众的欣赏心理:他已不再是一个单向度的争功者,而是一个立体的充满精神痛苦的犯罪者,他对自己的行为有着反思能力,灵魂还没有完全被罪恶腐蚀。而剧中的郑庄公,也没有被仅仅当作一个具有无上权威的仲裁者,而是一个立体的具有机谋与权术统驭力的更真实的统治者形象。老戏多的是鬼神报应的迷信思想,新戏多的是具有现代意义的人性的审视、彰显。新戏给子都增加了爱情的内容,颍姝的不知情与全身心爱恋,更增加了子都的心理负罪感,本来,颍姝是郑庄公为了驾驭子都让他戴罪立功的一个砝码,而颍姝的美真纯却拨动了子都心中的良知的琴弦,使他最终拒绝了做郑庄公的征战工具,而回归了内心的灵魂宁静。
从人物的身份设置来看,老戏中,考叔被设置成忠臣之后,家世显赫,又勇武有力,一心报效国家,因而他的被害,更激发了观众对子都的义愤。他变成鬼后的索命,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老戏中,考叔的戏份很重,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忠良遭暗算殒命变鬼报复的故事。而新戏则将重心移向了子都,考叔的戏份不是很大,身份也被设置成颍谷细民之后,因为妹妹颍姝爱上了身为贵胄的子都,为了取得将妹妹嫁给子都的资格,才与子都争帅,而且,在征战过程中,怕枪剑无情伤了子都,才命他殿后,只是不知情的子都误以为考叔是为了和自己争功,才气愤不过,将其暗箭伤死。剧中的考叔善良宽容,即使变成了鬼,在妹妹与子都的新婚之夜前来,也并没有索命的狰狞,而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嘱托子都善待妹妹。这个形象出场不多,却很关键,一开始与子都的对手戏,是整出戏的由头,他的死给以后的情节推进设置了悬念,而后面变成鬼的出场,则给受到心灵重压的子都减了压,给子都带来了家庭的温情。兄长的爱护,成为后面子都再次出征的一个推动力,也是这出戏的一个重要的中国式表现的元素,因为在对人物的灵魂拷问中,没有像西方戏剧那样将人物推入绝境,如像哈姆莱特那样将自己与恋人母亲等推入精神分裂的境地。子都的最终自杀,完全是人物内心自我赎罪的需要。
新戏对人物的灵魂拷问式的结构方式,某种意义上是汲取了西方戏剧的长处,但人物的感情方式仍然是中国的。几经修改后的郑庄公的形象,就为我们提供了分析中国古典君王统驭属臣运用权谋的范本。比如,他明知是子都暗害了考叔,但他却杀死了报信的探马,因为他已失左膀,何能再失右臂,他需要子都这样的猛将征战,完成他的称霸大业。所以,他不杀子都却又让祭足大夫对子都旁敲侧击,还把考叔之妹嫁与子都,为的是时时提醒子都,自己是一个罪人,以使他更努力地为国征战。在子都婚后不久,又派他出征,并将子都暗害考叔的袖箭赐给他,让子都明白,他并不是不知事情的真相,而是有君恩于子都的。新戏并没有落入子都感君恩建功立业的老套,而是融入了新元素,让子都回归了内心的灵魂追索,最后追随妻子而去,达到了自己心灵的宁静。郑庄公的一系列权谋,造成了一个悖论,一方面是对子都的重用,一方面他的重用与赐婚又造成了对子都内心的重压。正是他的设计,构成了对子都人性拷问的推动力,剧情才得以向前推进。改编后的郑庄公是戏剧演进的一个关键人物,而不仅仅是老戏中的一个可出现也可不出现的仲裁者。
新戏是一出生角戏,演员的表演可圈可点,一招一式都透着很深的功力。演子都的林为林自不必说,演得非常精彩,其他如演祭足大夫、郑庄公以及演考叔的演员都是非常精彩的,唯一的旦角——颍姝也是表演到位,很可称赏的。
(原载《灵魂的救赎——昆剧〈公孙子都〉创作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