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启示录——观闽西汉剧《俏俏嫂》的思索
说《俏俏嫂》(以下简称《俏》)具有现代意味,不仅仅因为'97福建戏剧展中只有该剧是现代题材,不是题材决定的。现代题材同样可以用一种传统的观念和手法去解释,近年来戏曲的实际情况也多如此。《俏》反映的是市委干部到贫困山村帮助扶贫的故事,编剧有自己的生活体验,所以,对这样一个在现代戏中并不鲜见的题材,一些场次写得很真实,也很感人。而这个戏独特的价值,在于它的表现手法,具有比较浓郁的现代意识和探索倾向,可以说,这是真正的现代戏——一出反映现代生活的、具有现代意识和手法的现代派式的戏曲。
《俏》表现的是现代题材,而且是农村生活,但导演不是用一种写实的手法忠实地去模仿,而是用了许多夸张、变形和象征等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如扑克牌、大锯、门板、长账单等道具,在剧中经过特别的放大和变形,通过这样处理后的醒目,去实现戏剧的思想指认和接受效果的明晰。剧中,这些变形、放大后的道具,都具有了思想甚至情感,都富有语言功能,仿佛都成了会说话的嘴。大锯锯掉的不是鞋的高跟儿,而是一位市委干部与乡亲的距离和隔膜;扑克牌则显示了当时村民的已近乎麻木的思想状态,转瞬之间它还可以成为伍局长下乡搜刮的村库券;门板也不只发挥它的物理功能,还有感情,会说话。这些在剧中都不是可轻可重、可有可无的,它对塑造人物、推动剧情、表达戏剧思想都是必不可少的。
通过调查,发现村委会欠有几千元的账,俏俏嫂拿着账单去找村长,披在村长身上那铺天盖地的长账单,是那样的显眼。对一个贫困的山村,对一个还有许多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而中途辍学的土楼村,它像一座山,压在村民已经弯曲的背上;它像一面镜子,折射出基层干部脱离群众的吃喝腐化及一些地区难以遏止的乱摊派。这个账单,让俏俏嫂痛心,坚定了她帮助土楼村脱贫的意志和决心;这个账单,让田村长警醒,从麻木、委屈中反省自己。由此,田村长的思想受到强烈的刺激,俏俏嫂的一心一意也让他深受感动,他灵魂的煎熬、心灵的震撼,通过象征化的舞台鞭笞,使内心世界物化、外化,这种表现具有几十字上百字的曲词抒发所不具有的形象化特点,将人物思想和灵魂的冲突、斗争、裂变和升华最直接地呈露于观众,使观众走近戏剧,增进了观众的参与,从而更能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
就戏曲创作而言,这种表现是比较新的,况且还是农村题材的戏曲,所以,更应该看重这种探索的意义。导演没有自己的理论宣言,但其导演思想是贯穿戏剧始终的,用简洁、朴素的表现手段和语汇,去歌颂改革开放的富民政策,塑造时代的新人物。在剧中,形式与内容,表现与思想都是融通的。《俏》剧不仅反映的内容和表现的手法、形式之间不存在矛盾、抵牾,甚至是因为它的表现手法和形式而使戏剧取得成功的。可以说,该剧的戏剧思想更多的是通过导演所运用的表现手法实现的,而且,它也使整个舞台充满生动之气、活泼之气。
这种表现,不需要从西方现代艺术或话剧去找根据,它是我们民族戏曲、民族艺术传统的秉承和发扬。其实,西方现当代艺术中许多流派风格、许多主义与表现都从东方尤其是中国艺术中找到灵感,或与传统东方艺术中国艺术不谋而合。如果我们对自己民族艺术、民族戏曲的理论特征的总结不深不透,没有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自然对实践的再发展就难有一种更为自觉的理论维护,从而使丰富的文化艺术遗产呈现着一种堆积散乱的局面,甚至有丢失的危险。如果说,哪种形式最能体现、代表民族文化和艺术,似应首推戏曲,戏曲的民族积淀最深厚。中国戏曲特征与中国艺术、中国文化精神是一致的,讲究和谐,追求对称,具有相对性。如果我们对戏曲的本质特征的理解认识不够充分,或带有片面性,那么,戏曲艺术统一与和谐的境界就难以达到,或不够真实。对实践来说,就会丢弃许多。戏曲与其他传统艺术确实有许多在今天可以称为“现代”的东西,其实,这种东西的“国籍”并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问题的根本在于这种东西是否为我拿来后所消化,是否在我这一艺术中富于表现力。
《俏》使用的表现手法,夸张、变形、象征等都可以在传统戏曲、民族艺术中找到其例。如我们口中最常论到的戏曲“写意”,也就是一种象征。上级将在土楼村召开扶贫经验现场会,这一信息的传达,首先不是通过人物语言或曲词,而是上场人物身上所挂的大字标语。上场的人物,不仅是将参加会议的群众,又是悬挂着会议字幅的一堵墙,具有双重效果。传统戏曲川目连等,即有类似的表现,叫“九殿不语”,讲地狱中的目连母与鬼卒类在该出作哑剧的表演。出名即由鬼类举出“九殿不语”的字幅,人物的必要语言亦以举牌字语相示,而不通过嘴说出。目连的这一表演在过去是很有名的,其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挂在田村长背上那长长的账单,不是具象的三千几百块钱,而是一组抽象的阿拉伯数字0123456789,这种抽象,亦符合中国戏曲的写意精神和原则。
我们不曾说这个戏多么好,也未曾说这个戏导演就是成功。就导演而言,即使这个戏、这个戏的导演存在这样或那样一些问题,都不能否定这个戏,更不能否定这个戏所进行的探索与探索中所取得的成功。尤其在目前戏曲的革新、探索严重滞后于时代和观众的审美要求,戏曲艺术面临危机之际,其必要性与可贵性更是显而易见。革新与探索本身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足、缺陷、错误甚至失败在所难免,只要这种探索是为艺术,是严肃的,那么,即使它的探索是失败的,都有可贵之处,都令人钦佩。有些时候,革新探索的步子与艺术的不完满及造成人们心理接受的级差成正比。戏曲深厚的积累是我们民族艺术无尽的宝藏,而不是让我们缩手缩脚的包袱,我以为我们在戏曲面前除了模袭、继承及慨叹外,更应有所探索,有所创新。新时期以来,戏曲确实有探索、革新,且步伐较大,成绩也比较显著,但缘何近年来改革与探索的步伐却呈越变越小、越来越成为局部甚至枝节之势呢?似乎戏曲与时代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拉大了,表象之一就是妇孺皆知的“戏曲危机”(称戏曲“危机”未见得准确,不过却也说明问题)。固然,戏曲形式本身探索、革新的难度是大,剧团的努力也有限度,有主、客观各种各样的原因,但,这其中评论者有没有责任,如果有,又该承担何种责任呢?
我在思索。
(原载《中国戏剧》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