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昆演出“临川四梦”的价值意义

一、上昆演出“临川四梦”的价值意义

“临川四梦”是传奇创作的一个高峰,一个奇迹,也是昆曲表演的一个高峰,一个奇迹。特别是其中的《牡丹亭》,自其问世以来,在昆曲舞台流行不衰。昆曲从清代中期以其“繁缛”逐渐走向衰落,涨涨落落,而《牡丹亭》无论是整本抑或折子戏演出,都是舞台最为流行的。进入当代,昆曲发展也是几起几落,但《牡丹亭》的上演、改编和整理都是最多的。据统计,包括昆曲之外的粤剧、赣剧、越剧、黄梅戏、采茶戏、豫剧、北路梆子的改编本达30多部。[1]围绕《牡丹亭》搬上舞台,汤显祖在世期间即发生过“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表达他对沈璟动其曲词的强烈不满。当代改编,大致来看有两种趋势,一种是汤显祖的“异化”,这在20世纪50、60年代,包括80、90年代均属此列,意识形态化下对古人作品按照时代要求和理解加以“改编”和“创作”,有着较强的“创新意识”;另一种是步入21世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以来对“遗产”的尊重和还原,体现为一种文化的自觉和自信,也是新时代背景下对“遗产”的历史再读、再诠释和再体验。这一时期的“改编”与此前当代的“改编”理念迥异。此次上昆“临川四梦”即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秉承这一理念进行“改编”的。

“临川四梦”的完整推出,是昆曲表演和有效传承的结果,更是汤显祖戏剧艺术的魅力所及。昆曲发展有其深厚的传统与历史积淀,今日各昆曲院团能够上演多少、上演什么剧目是检验其实力的重要手段,同时也说明该剧目传播和流行的程度。《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黄粱梦》是汤显祖剧作的所有,以“临川四梦”著称于世。汤显祖并非职业戏剧家,他的理想在于“兼济天下”,但人生仕途的变幻莫测、波诡云谲,改变甚至是颠覆了他对社会、对仕途、对人生的看法,“四梦”某种程度上是汤显祖精神与心路历程的象征和隐喻,侠、神、佛、仙,似幻似梦,似虚似实,似仙似俗,似真似假,他的戏剧是为人生的艺术,不意间他的人生理想成了他戏剧艺术的映像,他以“四梦”取得了远比“正史”更高的历史认可和地位,这是汤显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所以,“四梦”的整体推出,不只是一个剧作家作品是否具有完整性的问题,而也是关乎对剧作家人生理想之理解是否完整的问题。这,上昆做到了,并且她在国家大剧院戏剧舞台的表演是如此美。“四梦”中四部作品不是平衡的,这从他们传播传承的出数和频度可以见出。无疑,《牡丹亭》家喻户晓,上昆有多个版本的《牡丹亭》,此次整理改编,不能说是非常完整,因为毕竟是一个单元的演出,没有很大的容量,保留了九出。这九出从文学性来看,是汤显祖《牡丹亭》的精华所在,从舞台表演角度看,也是最精湛和最有传统和传承基因的部分。《紫钗记》取材于唐传奇《霍小玉传》,是“四梦”描写中最具现实性的作品,表现李益与霍小玉之间始终如一、真挚感人的爱情,这也是传奇素有的题材内容。作为汤显祖早期传奇作品,从内容题材到形式可能因循与程式化更多一些,相比较来看汤显祖的个性和创新在此展现得要少一些。《南柯记》在昆曲舞台上已难觅其迹,恐怕也就是上昆有这种实力把这样一部昆曲舞台久违的作品呈现给观众。这也是汤显祖剧作演出和传播史上的一个重要篇章,是上昆值此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之际一个完美收官。

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上昆“临川四梦”演出,刘祯摄

再看演出风格的统一性。上昆“临川四梦”演出风格的统一性,既是一个组织安排问题,也是一个艺术理解问题,还是一个对剧作思想及作者思想系统性和整体性的认识问题。昆曲的传播与传承,使得不同剧目以不同方式呈现,尤其是后来的折子戏,自由灵活,可长可短,故事不再繁复,但细节细腻,人物关系密切,感情真挚到位,它也为该剧目的改编、整理奠定了基础。一些剧团的“改编本”多由此而来。上昆“临川四梦”亦以此为基础,但显然不限于此,比如此次《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幽媾》《冥誓》九折演出本,即是在多种版本数十出中改编整理的,使得这九出既具有原作的主要情节,又能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关系表达原作的思想精神。这种以“四梦”为整体性的意识和安排,特别体现在此次上昆演出的舞美和灯光所构筑的风格和色彩上。“四梦”舞美和灯光讲究整体、一致,而在这种整体和一致中因具体作品不同而有变化,这种变化又与该剧所表达的内容和思想契合,这种风格的质朴、雅致、简约,还有隐约的现代感,都在告诉我们这是昆曲,这是汤显祖的作品,也是今人理解和诠释的汤显祖“四梦”。舞台的色彩与灯光,既是装饰与表演的辅助手段,也是一种无言的思想流露,具有象征意义。比如《邯郸梦》所具有的仙道思想,舞台色彩较多采用的是紫色,而“紫气东来”的典故是与道家创始人老子联系在一起的,无疑这一基调与该剧所要表达的题材和思想是吻合一致的。

如果说传承是文化的显著特征,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说,传承是中国文化的精神,这是由中华文明早熟和对思想原典的追求所决定的。无疑,昆曲之于戏曲具有这种性质,而上昆在当代的风云际会中发扬了这种精神,使得昆曲、汤显祖剧作演绎能够持续不断。昆曲的“行当”规式可以延展演员的艺术生命,演员对本行的那种“聚精会神”精神,也使“行当”作为技巧规式本身具有艺术性。这样行当与表演、规式与艺术于演员交融浑然一体,这是一种“绑定”,使行当具有规式,使演员术有专攻,彼此取长补短,彼此呼应,也彼此约束,也消弭因不同演员扮演而带给观众所饰人物的明显差异。这也是一种文化,中国戏曲演员的艺术生命力是最长的,梅兰芳的杜丽娘可以从少年演到老年,同样,蔡正仁的柳梦梅也可以从20世纪50年代演到21世纪。在这次上昆演出中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老中青演员的同台献技,展现了上昆在演员队伍所形成的梯队组合,老一辈艺术家计镇华、张洵澎、蔡正仁、粱谷音、张静娴、岳美缇等风采依旧,或亲自登场,或亲自传承指导,而一批愈益走向成熟的演员如黎安、吴双、缪斌、沈昳丽、余彬、倪泓等也越来越为广大观众所熟悉、喜爱。不过,由于演员年龄相差较大,在饰演剧中同一人物时,对观众审美还是会产生一定的阻隔影响,“行当”是有边界的,即便对最优秀的演员也不例外。其实,如果蔡正仁的柳梦梅扮饰是贯穿全剧的,也是一种和谐平衡,是一种精致、成熟的美,“行当”所发挥的作用会更明显更积极,虽同样存在年龄、嗓音、体态之别,但完整统一,何况还有老艺术家的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但反差过于明显,会打乱对这种扮演人物的和谐平衡、一致完整,会影响甚至割裂人物、人物的舞台塑造。但这种影响、阻隔甚至割裂在传、帮、带的传承语境下被遮掩、贴上“非遗”、“传承”的标签,甚至是美化了。这是不能颠倒和混淆的,而近年这样一种舞台扮演或者说创作模式有扩散和强化的势头。“非遗”保护在今天成为中国人文化自省和走向自觉的出发点和一种标志,而汤显祖和他的“临川四梦”成为经典示范。汤显祖的戏剧史和文化史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比既往历史的所有阶段更被人所首肯和热议,似乎今天人们才真正读懂了“临川四梦”,也才真正读懂汤显祖。这种认识和认识趋势,既有现实因素,也是由中国文化的传承特点及对传统的向往、膜拜所决定的。从这一向度审视,汤显祖及其剧作的影响和价值还处于不断的发现与增长中。

上昆将“临川四梦”整体搬上舞台,不仅表现出昆曲的艺术魅力,也较完整地展现出汤显祖剧作的文化价值,同时也再度引起学界对汤显祖剧作的“再认识”与“再研究”。9月6日一场名为“跨越时空的对话——纪念文学巨匠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主题活动正式启动,上昆作为代表院团之一,参加了此次由文化部举办的系列活动,将向全球介绍汤显祖的戏剧艺术与文化精神,以此扩大中国传统戏曲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究竟如何比较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剧作的意义与价值,成为热度最高的议题,亦是上海昆剧院向海外传播“临川四梦”必须厘清与直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