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知识分子的写照——评越剧《马寅初》

当代知识分子的写照——评越剧《马寅初》

嵊州是越剧的发祥地,嵊州之重视越剧有传统,也实属当然。乍听当地要将“马寅初”搬上舞台,并未在意,甚至觉得失当,因为时下各地之打当地历史文化名人牌之潮,汹涌不堪,达到“过度”开采的地步,所以有这种担心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者,马寅初作为学者,其贡献更多体现在学术思想上,是精神性的,其“行动性”不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起落沉浮,却又与当时政治联系特别密切,并不易搬上舞台。还有,这一题材与越剧素常所擅长表现的生旦男女爱情、柔媚温婉的风格亦不同。近日,在长安大戏院观摩越剧《马寅初》(姜朝皋编剧、韩剑英导演),沉浸于该剧之中,为越剧能够成功塑造出这样一位当代知识分子而扼腕叫好。越剧之马寅初,不仅是嵊州的骄傲,也是当代有操守、有骨气、坚持真理知识分子的典型,“马寅初”是越剧之于当代戏曲人物的新奉献。

越剧《马寅初》,刘祯摄

通过该剧可以见出姜朝皋编剧艺术的精湛,选择这一题材是啃一块硬骨头,这一点姜朝皋是清楚的,所以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最终成为该剧的编剧。但知道这一题材的难度而最终接受它,这本身就经历了一个认识、理解的发展变化过程。就舞台呈现的马寅初来看,剧作家对这一题材把握处理能力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所以无论马寅初这一人物的塑造抑或全剧剧情的发展变化都显得流畅有致。甚至在一些细节处理上也随时能够使观众感受到剧作家的周到,这种周到既是剧作家理解马寅初这一人物的细腻之处,也是剧作家驾驭“马寅初”这一题材的有机组成。比如,“子弹”与“花生米”即是。抗战时期,他在重庆反对国民党腐败贪污,把批判矛头直接指向蒋介石,大义凛然,奋不顾身。当家人接到恐吓信件及一枚子弹(花生米)时,家人紧张恐惧,他回家听说后,却淡然以对:“要我吃花生米?好啊,有花生米正好给我下酒。”因为刚见了周恩来而使他备受鼓舞,认为自己找到真正的诤友,也更坚定了他坚持正义的立场,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再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后,围绕学报“退稿”,他与秘书小金及学报编辑龙智敏增加了彼此的了解及学术上的共识,而当江书记介绍他俩是恋人关系,即将结婚时,他想到的不光是向这俩年轻人道喜,还马上提出了要求,要他们带头实行计划生育。这看似一句可有可无的玩笑话,却显露了马寅初作为“新人口论”的提倡者,时时刻刻对国家人口问题的关心。

马寅初是20世纪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教育学家、人口学家,作为百岁老人经历甚广,如何选材,如何取事,怎样塑造马寅初可以有多种选择,而无疑1949年之后的马寅初是最难写的。20世纪50、60年代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马寅初这样的人物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回避不写,写出的就不是马寅初,起码不是完整的马寅初;写,怎么写,是需要剧作家有勇气和胆识,也需要剧作家有艺术把握和驾驭能力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姜朝皋的艺术创作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敢于迎难而上。当代历史之难以下笔是众所周知的,剧作家并未回避马寅初在20世纪50、60年代的遭遇,写他的遭遇,写他的被批判,但在这种暴风骤雨般政治运动中,他不失自己,据理力争,要辨明真理,甚至还指出大字报里存在错别字。这既是艺术的真实,也是历史的客观。没有因为表现马寅初这段遭遇,而放大对这段历史的认识,走向一个极端(很多人都如此)。更主要的,这样一种表现是与马寅初对共产党最终的认识一致的,也是与共产党自身所具有的改正错误的机制一致的。这是塑造马寅初人物形象的真实所在,也是反映这段历史的真实所在。马寅初这样一位人物,势必关乎政治,关乎当时的领导人,该剧在处理这样一些人物关系时,应该说是非常恰当的,剧中蒋介石、周恩来等人物都没有明场出现,但让观众如见其人。马寅初受到批判时被周总理接见,这场也是暗场处理,但从马寅初回来后的情绪及与家人的对话里,还原了两人见面的内容,见出周总理对马寅初的保护及在当时的无可奈何,这是真实的。

剧作家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这样一种把握、驾驭能力,决定了他笔下的马寅初是立得住的,舞台上立得住,历史上立得住,而不同于一般家乡先贤一时的跟风创作。该剧写出了马寅初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情感、思想,刻画出这一人物所具有的中国知识分子所秉持的那种骨格和情操,不论是国民党时期的恐吓,还是50、60年代的政治批判,他都不说违心话、不做违心事,要做一个坚强正直的人。他总结世人三种“无畏”:无私无畏,无知无畏,无耻无畏,既是对社会倒退、堕落的批判,也是对自己作为清者的激励。那个年代,那种环境,多少有良知、正直者不得不说假话,不得不做违心的事,其实,也能够被人所理解,因为个人确实太渺小了,在“历史”车轮面前太微不足道了。马寅初也可以退一步认错,自己海阔天空,家人也得以保全,这他都知道,但他就是不退,不是他冥顽,不懂机变,而是这不是马寅初的性格,不是马寅初这个人,为此,“就是把我放在油锅里炸三遍,捞出来的还是原来的马寅初”。这样的知识分子,分明就是中华民族舍生取义、坚持真理的中流砥柱,中华民族的脊梁。但剧中的马寅初不是口号的,不是概念的,而是生活的,是真实的,是细节的。见过周总理后回家一场,妻子女儿劝他写一纸检讨,他的屡次反复:“马寅初勉强提笔舒笺,几次欲写又停,痛苦万分”,“马寅初强迫自己重新握笔,可心颤手抖,难以落下——”,女儿见状,伤心不已,看父亲那么艰难,提出要代笔。当念到自己的新人口论是错误的时候,再次触动他心灵。在女儿看来,一个“错”字说出来不就完了,马寅初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个‘错’字不要紧,我成了丧失良知虚伪的人”。抒发了他要坚持真理不怕粉身碎骨的耿耿丹心。戏剧到这里,“碎身粉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间”不是写在铺就的纸张,而是马寅初用自己意志和生命写在历史上的辉煌笔墨。这也还不是高潮,也不是结尾,他具体的行动是发表声明回敬:“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绝不向专以力压服而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这是马寅初!

现代戏创作作品多多,不乏优秀者,但塑造当代人物能够如马寅初这样深入、鲜明者,应该说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寥寥。这也是越剧《马寅初》的意义所在。该剧的成功,也是整体的成功,二度舞台与题材内容浑然相融,舞台简洁、干净,既诗意、空灵,又给表演留有广阔空间,见出导演的理解和艺术胸襟。扮演马寅初的张伟忠形神兼备,舞台形象落落大方,表现出了马寅初作为知识分子的气质和品格,二度舞台的精彩与这一演员的出色表演分不开。该剧音乐很美,有种安静、平和之美,很好地刻画人物、渲染情绪气氛,却有致而不夺主喧宾,成为该剧统一风格的有机组成。该剧亦存在一些不足,在人物的化妆造型上,尤其是后期马夫人和女儿等,应与年龄岁月的变化相一致。

越剧《马寅初》的演出,是现代戏创作上新的收获,马寅初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为当代戏曲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亮色,熠熠闪光!

(原载《文艺报》2013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