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回家”主题的激情演绎——评新编现代吕剧《回家》
从大陆跟随国民党去台湾的老兵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退伍后在台湾被称为“荣民”,这个群体对大陆的感情最深,因为许多人的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孩子都留在大陆,与亲人分离的痛苦是他们心中永远的伤,他们有的都没有盼到回大陆探亲的那一天就永远地去了。他们对台湾的贡献也最大,台湾很多的工程都是这些荣民修建的,比如太鲁阁峡谷的公路,等等。而这群老兵的思乡之苦、情感经历在大陆还不太为人知道,新编现代吕剧《回家》正是从艺术上塑造台湾老兵生活的一部戏。
吕剧《回家》
这部戏取材于一个真实的台湾老兵的故事,高秉涵是2013年感动中国人物,戏的很多情节取材于他的真实生活。《回家》的大幕拉开,展现在舞台上的是台湾退伍老兵、律师函子(也就是高秉涵)在自己的暮年完成一个个朋友和自己一起去台的老兵的嘱托,将他们死后的骨灰一一送回大陆老家安葬,完成亡灵回家的情节。紧接着,随着函子的回忆,催人泪下的去台老兵的人生遭际、生离死别、恩怨情仇被激情洋溢地演绎出来。1947年的山东菏泽皂角湾,年轻的函子正在与自己的恋人芥兰拜天地,芥兰的弟弟山根儿与自己的恋人叶子也在商议何时成亲,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了,一群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士兵和他们的军官看到了这群年轻人,正要补充兵力的国军强行拉走了函子和山根儿,留下了痛苦绝望的芥兰和叶子。函子和山根儿随着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子女扮男装也参军去了台湾,因为受伤住院才暴露自己的女儿身,叶子一路寻找着山根儿,追着山根儿驻扎的踪迹来到基隆,可山根儿却又被派往金门。浓浓的思乡主题回旋在舞台,想家、想娘、想回大陆的冲动每每使这些去台士兵情感难以自抑,驻扎在金门的山根儿终于无法控制理智,约着函子一起偷渡大陆,命运捉弄,暗夜里山根儿被海流冲回了金门,被捉以后上了国民党的军事法庭。巧的是,审理山根儿的国民党军官葛镇山正是山根儿失散多年的父亲。军法如山,葛镇山不徇私情地坚持判山根儿死刑,任凭没有被捉的函子和与山根儿同时赴台的老兵们怎么求情,葛镇山还是枪毙了自己的儿子。随着山根儿的倒下,一路追到金门的叶子痛苦地撒着福万。伤心的函子离开了国民党军队,和叶子一起在眷村开了茶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函子、叶子生活到了一起,老兵们经常光顾他们的茶馆。终于老兵们可以回家了,他们的大陆亲人等到的却是他们的骨灰,函子可以回家了,老娘却走了,一生未嫁的芥兰偏瘫了,陪伴她的是她为函子掐的一橱柜福万。这就是《回家》的故事。
回乡、回家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作品中都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产生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像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所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已经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这首诗的意境多少还有点喜剧气氛,在回乡的游子无限感慨唏嘘的同时还有笑问的童子,给这一伤感衰催的主题几许活泼与青春。到了20世纪,两岸的分离又制造了多少乡愁、多少悲欢离合?对大陆的思念是台湾许多文艺作品的主题,著名的如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到了这首诗里,乡愁、乡愿又多了一层家国分离的痛,想想看,“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由于“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一民族历史上的巨大的创伤,而到了普通人这里最强烈的情感其实只是“想家”、“想娘”。
吕剧《回家》正是抒发了台湾老兵们内心那种强烈的“想家”、“想娘”情感,大陆与台湾这种剪断脐带还连着骨肉的关系在老兵们“想家”、“想娘”的怒吼声中被形象地表达了出来。在戏曲舞台上,这样的题材内容还是第一次看到。
因为分离,爱情也被中断了,函子与芥兰,这对分离几十年的爱人,再见面时一个已经另组家庭,而守在大陆的一方所有的除了一辈子的相思就是一橱柜的福万了。而山根儿和叶子的悲剧则是一个孟姜女故事的现代翻版,它控诉的是国民党当权者的无情与残忍,而这个当权者的代表人物竟是山根儿的父亲葛镇山,这样的权力是杀子的,没有人情味的,是杀灭人间亲情关系的,政权的血腥与残暴再次表达了出来,人间一切美好的感情,爱情、亲情、友情到了权力者那里都是绞杀的对象,他们眼中只有政权的稳固,葛镇山就是其中的代表。而被他们绞杀的年轻的活泼泼的生命就这样冤沉海峡彼岸了,一段段美好的情缘就无声无息地湮灭了,这对普通人是怎样的一种生命戕害呀!《回家》表现的就是这样的人间悲剧。
《回家》的意义超越了党争和政治,这是其价值所在。它的舞台呈现不是拿来作为对台宣传的,两岸关系发展到今天,已经早不再停留在隔绝解禁初的那种对对方的敌视、诋毁和怀疑阶段,所以表现老兵“回家”这一主题,能够有一种历史的沉淀,超越那些个人不能主宰、左右的时代风云,而探求和表现普通老兵们情感和内心更为深沉和永恒的“痛”——对亲人和故乡的遥望、思念。在戏曲舞台上应该还没有这样以一批“敌人”为对象和主人公、且从头至尾地贯穿全剧的作品,当然这是对戏曲创作题材的补充和丰富,却还不是这部戏的全部意义。也许台湾观众观看的感觉和认知与我们会有所不同或很不相同,但不能否认的是它的追索和情感诉求是基于更为普世的人情人性,所以它的效益不是瞬间或追逐时事变化的,而会有一种属于艺术关切和表达的效果。剧作家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剧中主人公是两对恋人,他们的感情、恋情都是阳光和纯洁的,通过他们的爱情和精神挖掘所体现的剧作的思想立意是深刻的,不同于当下戏曲作品中很多流俗之举,不是一部三角恋或多角恋,而有严肃的人生剖析。叶子追随山根儿到了台湾,山根儿之死使得叶子与函子相依为命,共建起茶社,叶子对函子“函子哥,我们苦守苦等了三十年,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的表达,让人感觉这种感情的到达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但当两个苦难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幕:
二人合 (唱)咱需要有个家,
去收获失去春夏的晚秋。
【俩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叶 子 (激动地)函子哥,你同意了?
【函子用力点了点头。
【童谣起:皂角湾,三月三
大姑娘树下掐福万
五月端午麦黄尖
掐好福万挂郎肩
【函子浑身战栗,突然推开叶子。
函 子 不,(发疯地寻找)我的钱袋子呢,我的钱袋子呢?
叶 子 (从屋角柜橱拿出,给他)你的钱袋在这儿,我一直为你保管着。
【那是一个能背的细长的牛皮袋,装着函子积攒大半生的钱。
函 子 (抱钱袋大哭)几十年,我风里雨里当佣工、蹬仔车、捡废品、凿隧道,
我为了什么?(歇斯底里大喊,撒钱)我到底为了什么啊?(大哭)
叶 子 我知道,你心里容不下别人,我等,我等着你……“皂角湾,三月三”童谣是本剧的主旋律,是函子情感与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情结,所以在体验这种经历了许多苦难后所得到的一种久已渴望的感情时,他会浑身战栗,会推开叶子,这就是他对家乡对芥兰的思念。那个细长牛皮袋的钱袋,对于函子来说意味着他几十年风里雨里当佣工、蹬仔车、捡废品、凿隧道,随着他歇斯底里喊叫“我到底为了什么啊?”我们能够感受到这一人物的情感张力和精神指向。
这台戏里老兵们是一组群像,每个人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对这些即便今天看来也依然不是友人的军人来说,能够这样客观、公正和历史地表现,是艺术创作的进步,是观众思想和审美的进步。对这些老兵,剧中出现的那么多人,葛镇山、大牙、梆子头、蜡八、班长、瘸连长、庭长等都没有脸谱化、概念化,表现出了这些军人真实的情感和思想,他们的服役,他们的谋生,他们的千辛万苦,表现出了他们对家乡故土、对皂角湾深深的依恋和强烈的“回家”愿望。
戏剧的结构也颇具匠心,以老年函子回忆的方式结构这个故事,贯串一组组情节事件。这种结构在当今的戏曲舞台并不鲜见,但运用到该剧中非常熨帖、合适,真正体现出了“回家”的主题。六十年的时间跨度,众多的老兵及叶子、芥兰、母亲等,如何结构戏剧、突出表现什么内容其实是不易的。剧作家正是抓住高秉涵被评为2013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以他在中央电视台颁奖晚会哽咽叙述的方式加以展开,分别选取1947年的皂角湾、基隆换防、金门逃跑、皂角湾母亲之死、台北眷村茶社和当下皂角湾这样几个场景,紧紧围绕“回家”的主题展开矛盾冲突,事件典型,详略得当,人物刻画非常成功。
这台戏的精彩也与演员到位的表演分不开,谭连华、李萍、焦黎、文宗哲、黄继森、盖勇、王淑芝等演员让我们看到山东吕剧院整体的表演实力,谭连华、盖勇对对岸军人的理解、把握,葛镇山的霸气和愧疚,叶子这一人物的大气和豪迈,芥兰的贤淑负重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些场景是非常感人的,如山根的赴死,函子推开叶子的战栗痛哭,年迈芥兰打开柜橱溢落的满满的福万,等等,能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剧作的文学性和诗性、导演的匠心独运都值得称道。
两岸的分离是我们民族历史上的巨大的痛,两岸的血脉关系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去台老兵们的生活是一方面,很多二代三代甚至更多代的台湾人,他们的根也都在大陆,现在的“台独”分子如果要割裂两岸的亲情关系、血脉关系,请看看《回家》吧,看看台湾的这些老荣民的人生之痛、思乡之苦、亲情分离的创伤。我们敬重那个捧着一个个战友骨灰“回家”的高秉涵,我们敬重想家想娘的士兵们。只要两岸不统一,“回家”仍然是永远的主题。
(原载《故土亲情梦绕魂牵——吕剧现代戏〈回家〉创作评论集》,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