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国立场评价“临川四梦”

二、回到中国立场评价“临川四梦”

上世纪30年代,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比较中西戏剧,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一书中,最早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并提:“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沙氏之逝世一年而卒。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2]青木正儿最早从世界整体范畴出发,看待东西方戏剧,已明显具有世界性的眼光。毋庸置疑,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均对自身所处的文化传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成为东西方戏剧的文化符号。他们的戏剧作品问世以来,不仅引起历代学者的研究与评价,也掀起舞台表演的热潮,成为久演不衰的经典。用莎士比亚来比况汤显祖,当然是很恰当的。

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置于同一高度进行比较,不能仅仅停留在某些微不足道的偶然性巧合事件中寻求趣味,更应该发掘其作品的精神意蕴,因为艺术作品所产生的思想,必然有其深刻复杂的社会背景与文化背景,通过历史透视的经典细读与接受,才能创造当下的价值。从纵向的历史时间维度看,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尽管同在一个时代,但是他们所处的横向文化空间却有极大的差别,其戏剧的表现形态、审美观念、思想精神、理念价值也完全不同,因此,我们必须回到两位戏剧大师所处的文化语境中,去体贴他们的生命情怀,才能对其剧作产生的价值意义作出更为公允客观的比较与评价。

理解晚明思想格局及发展走向,是解读汤显祖剧作的前提。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中国16世纪的明代,“曾经存在一个土生土长的‘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者的反封建斗争历史和他的思想体系的轮廓”[3],在社会哲学领域,便已开启了启蒙运动的进程,尤其以泰州学派为代表,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愚夫愚妇”都“能知能行”,一反过去的道统,崇尚饥思食、渴思饮、男女之爱自然而然的“人性之体”,高扬个性解放,抨击禁欲主义,从思想领域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王艮门人罗汝芳提出“大道只在自身”,主张“吾儒日用性中而不知者,何也?‘自诚明谓之性’,赤子之知也。‘自明诚谓之教’,致曲是也。隐曲之处,可欲者存焉。致曲者,致知也”。[4]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类似,社会思想的启蒙,总要与文学艺术相呼应,公安三袁提出文学“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以“狂狷”自我标榜的李贽倡导“童心说”;通俗小说“三言”、“二拍”展现出市民阶层的生活观与价值观;绘画领域出现了“我行我法”强调自由创造精神的“文人画”理论;汤显祖更是以“唯情主义”,提出人性解放,开启了戏曲艺术思想的新天地。诗歌、小说、戏剧、绘画等领域的思潮并不是孤立的现象存在,在晚明这个独特的时期,作为一场高扬感情的唯情主义的社会思潮,共同掀起了中国式个性解放的思想启蒙运动。尽管这一运动被清军入关打断,但不能否认晚明社会思潮的进步意义。因此,理解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所折射出的精神世界,不能不将其放置于一个宏观的、整体的、中国语境下的社会思潮进行审视。

汤显祖13岁即跟随罗汝芳学习,在人文启蒙思潮的影响下,提出人性解放的“唯情主义”,认为“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5]“唯情主义”是一种新的价值观与人文主义精神的体现,奠定了汤显祖的思想理论,也贯穿了文学、戏曲的创作实践。在他看来,“性”、“心”、“情”根本就不能间隔,天理天道自在人情中显现,“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6],作为一种消解“理法”对人性束缚与压抑的巨大力量,“情”是人的生命内部涌起的精神自觉,价值理性的自我把握,可以穿透时空,超越生死。因此,文学创作,可以不拘格套、打破成规,“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以梦的方式吐纳性情,以“传奇多梦语”[7]构筑舞台之情景。诚如吴梅的评说:“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忘,况在富贵?”[8]《霍小玉传》借助“侠义”的力量,突破世俗社会的现实,成就“情”的圆满;《牡丹亭》将深闺少女对爱情的渴望,渲染到极致,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生生死死,寻寻觅觅,惊心动魄,巧妙叠出,只为寻求一种人间至真的深情,将生命诗意地安顿;《南柯记》的梦,将苦乐兴衰写尽,宠辱得失历遍,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是虚,是空,如同梦幻泡影,东风一吹,便破便灭;《邯郸记》中的黄粱梦,感叹浮生如稊米,付与滚锅汤。道在稊稗中,顿悟的却是生死情空。“临川四梦”构筑的梦境与至情,融入了汤显祖对时空的认知,对生死的了觉,认知的不仅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更在思考着宇宙生命与个体至情的存在意义,“灵奇高妙,已到极处”[9]。如果不从中国传统的哲学立场出发,便就看不到汤显祖这一灵魂,也无法贴近汤显祖的思想精神,更不可能解读出“临川四梦”的深刻与伟大。诚如吴梅所言:“世之持买椟之见者,徒赏其节目之奇,词藻之丽,而鼠目寸光者,至诃为绮语,诅以泥黎,尤为可笑。”[10]“四梦”之价值,不仅限于其昆曲的表现形式,更有其内在的精神价值。尤其在晚明历史转折的苦难危机时代,中国人以自身的哲思方式严肃地思考历史文化命运的发展方向,汤显祖作为个体的人,在历史的洪流中,以至情参透生命,以戏中之梦了悟生死,从而张扬个性,发掘人性,契合着中国式的早期启蒙精神,让“临川四梦”焕发出恒久的艺术生命力。无论在一经问世,便让“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明代,还是在当下通过上昆排演“临川四梦”所激起的“昆曲热”,均可窥见“临川四梦”所具有的跨越时空的永恒性价值。在上昆的表演中,除了老中青三代演员精湛技艺所创造的形式美感之外,我们还能从其改编本中,体会“四梦”之情的深刻。“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这种表象上的合情不合理,彰显和洞烛的是一种普世、恒久的人的灵性生命与理想诉求。这种浪漫情怀和执着坚定,是中华民族的情感气韵,其意义和价值认同感,通过戏剧的表达被不断张扬,无论在哪一时代,均能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获得舞台生命的真实效果,亦愈益引起当代人的共鸣,这种评价趋势与中国文化所注重和倡导的精神实质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