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麟去世已经两年多了,重检遗编,伤怀难遏。

《古代汉语读本》这部书是为初学古汉语的人编写的读物,从多年的教学实践来看,效果很好,说明是一部简明适用的教材。现在由他的学生吴云同志据汉麟所遗手校本重新修订,中州书画社也很乐意出版,嘱我在书前写几句话。

林江之祸后,古籍销亡,烈于秦火;不少青年学生已不知“旧学”为何物。这样下去,对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是极其不利的。这部书的语法例句和课文教材,大都选自先秦两汉、间及魏晋对后世“书面语言”影响较大的一些古籍,诸如《论语》、《孟子》、《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诗经》、《礼记》、《荀子》、《战国策》、《国语》、《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晏子春秋》、《论衡》、《新序》、《说苑》、《世说新语》等。因此它对青年学生可以在“旧学”方面起一定的启蒙作用。接下去可以再精读王力教授主编、中华书局出版的《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编写时分成两个小组,文选组由萧璋教授负责,常用词、通论组也是由汉麟负责的。往后可以读一读清朝张之洞撰写的《书目答问》(中华书局,1963);更好的是有一部清朝永瑢等编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时常翻检,这样就可以识“旧学”的大体了。然后因类求书,深入钻研,庶几得其门径。

但是,照这个路子走,文献学上的意义大于语言学上的意义,因为语言学上的语言结构的分析只能是对具体的自然语言本身的分析。古代汉语当然曾经是具体的自然语言,不过,从断代的观点来说,它已经消逝了,再也听不见了;从历史的观点来说,它已经变化了,面目全非了。那么,古代汉语的结构形式就无法研究了吗?办法是有的,但必须先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书面语言和自然语言分家的问题,一个是“古代汉语”的“古代”概念的问题。

书面语言不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不是自然语言的全息反映,这是肯定的。但是这里头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有的书面语言,读给一般人听,可以听得懂;另一种情况是,有的书面语言完全听不懂(请注意,我们使用的不是拼音文字,所以我们可以用现代音来读三代、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文章)。我们说的书面语言和自然语言分家指的是第二种情况。这种情况的造成,一方面由于语言本身在发展变化,商不同于夏,周不同于商,先秦两汉之间又有差异;所以前朝的文字记录,到了后世未必全能看懂。另一方面是写作上的复古倾向。唐朝中叶,一反六朝骈骊之风,以三代两汉的书面语言作为写作标准,形成一种“伪古典语言”,一直使用到“五四运动”以前。这种摹拟的书面语言,离汉朝以前的“古典语”时代越远,其与“古典语”的差距就越大。这是因为,即使是摹拟的语言,作者所说的自然语言的时代和地区的特点,也会或多或少地带进这种摹拟语中来。当然,我们也要看到,从汉代到“五四运动”这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中的书面语言,也并不都是“伪古典语言”,有不少作者所使用的书面语言可以看成当时自然语言的记录。所以对古代汉语的文字记录,即使是“伪古典语言”,只要弄清时代和地区,也是有语言学上的研究价值的。

什么是“古代”呢?从历史的观点来说,除现代以外的一切逆时代递嬗方向的时代延续,一直到无尽期的茫茫荒古,都是古代。从古代汉语来说,它的上限,当然只能断自文字出现的时期。从断代的观点来说,假设“现代”是一个断代单位,那么“古代”就是无数“现代”连续相加之和。这个概念可以用公式来表达。假设用“x”表示“现代”,用“n”表示“汉语书面语言”,那么xn就是“现代汉语书面语言”;假设再用“减号”和“数字”表示逆时递嬗的次第。那么:

古代汉语=xn-1+xn-2+xn-3+…+xn-n

xn-n即无文字时期。这个公式说明:古代和现代,历时和共时都是对立着的统一体。从语言来说,现代语言里,不论在语音、词汇的体系方面还是语法结构方面,都保留了前代的因素。从现代汉语各方言区的自然语言构拟出来的古代形式,可以用相应时期的书面记录去互相印证;从这个基础上再构拟出来的更古代的形式,又可以用相应时期的更古的书面记录去互相印证。可以看出,要想进行比较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是不能缺少所谓“旧学”的知识的(当然还需要其它有亲属关系的语言的知识)。

以上所谈古汉语宜分期研究的问题,汉麟生前,我曾经跟他谈过,他是很赞同的,别的就没有来得及谈了。汉麟学有根柢,前程无限,以丁壮之年,遭林江之祸,遽尔作古,商讨无从。风雨消磨生死别,书声灯影,芳草天涯,徒增悲叹而已。是为序。

邢公畹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