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君主制”的思想根源

“民主君主制”的思想根源

尽管达让松的方案与1789年改革非常相似,但是两者的理论基础完全不同,所体现的政治原则也根本不同。1789年改革表达了人民主权的思想,立法、司法与行政等各部门的官员需由选民选举产生,这是因为主权在民,公权力必须得到选民的授权。尽管达让松也强调地方选举,但是他并不将选举视为民主实践的方式。[61]在泰森整理的达让松遗稿中,一份编号为Pensée 527的笔记写道,地方政府只有协商权,而无决策权。[62]这说明,达让松倡议的“民主君主制”不能被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民主代议体制,其理论基础不是人民主权理论,而是一种融合了功利主义的自由放任(laisser-faire)思想。达让松的创见在于将这项经济原则转变为一种政治理论,并据此发展出一套独特的内政治理原则,以修正绝对王权的弊端。

“放任自由”一词首先出现在17世纪后半叶商人撰写的论策中,旋即成为抨击时政的文学与戏剧等作品的核心主题,后经布阿吉尔贝尔等人的阐述,成为一项明确的政治经济学原则。[63]路易十四统治末年,国贫民困的现状促动大批外省商贾反对重商主义的经济管制政策。管制被视为对人性的压抑,扭曲了自然赋予人的私利。他们认为,唯有让所有人都能不受外力干涉而实现自己的私利,才能实现普遍的善与社会经济的繁荣。领主贝莱巴(Relesbat)呈奏路易十四的备忘录(Mémoires sur divers points d’économie politique d’histoire et de philosophie,présentés à Louis XIV)在当时影响颇大,其抄本流传各地。[64]他提出,国王的任务是顺从自然原则,而战争与贫寒则都是背离自然之道所致。[65]这种思想承认个人私利的合理性,认为唯有摆脱政治权威的粗暴干涉,完全顺从自然,才能自然而然地实现普遍的善与和谐。

达让松熟谙布阿吉尔贝尔等人的著述。[66]放任自由是他批评绝对主义、辩护民主君主制的理论基础。[67]他认为,路易十四的统治迫使国民必须顺从国王的需求,外省要唯巴黎马首是瞻,地方则服从中央。因为民众劳作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是要满足奢靡的宫廷。[68]地方官是中央下派的,对所辖地区一无所知,地方利益难以得到保障。[69]在这套体制中,只存在国王的私利,毫无公益可言,只有巴黎的利益,外省则完全被漠视,只有王权,而无地方自由。[70]因而,绝对主义的根本弊端在于它违背了自然之道,扭曲了天赋的私利。

达让松把批判的矛头集中指向“滥加管制”。[71]在两份现已遗失的手稿中,他曾提到政府不应“过度治理”(pas trop gouverner),“若想管得好,就应管得少”。[72]达让松的行政改革方案便是这种自由行政理念的集中体现。他将村社、市镇比作个体,而所谓的“市镇权利”有如人的私利,是地方的天然权利,[73]不仅应当得到承认与保护,而且应在一种自由行政的制度下,使其实现自身的最大化。[74]为此,地方事务就应交给那些民选地方官员负责,只有这些人才清楚何为地方利益。选举实际上不是民众行使政治权利的方式,[75]而是一种真实反映地方实情,确保“市镇权利”的内政治理手段。可见,达让松倡议地方民主,其意不在限制王权。恰恰相反,他认为,王权理应得到强化,因为它是国体之头颅,而社会本身也要活力,因为它是国体之臂膀,[76]有头无臂,则如绝对主义,王权看似强大,实则虚弱;[77]而有臂无头,则如荷兰之类的联邦共和国,国家是松散的。而他设计的“受君主制庇护的共和国”不仅可以取两种体制之优而弃其弊,还能强化王权,因为在他看来,真正强大的公权力必须得到社会与舆论的支持。

尽管达让松相信他的改革无损于王权,但实际上它侵蚀了绝对主义的基本原则。首先,从理论上说,公权力的纯粹性是绝对主义的基本特点,其唯一的来源便是王权的权威,它不仅独立于社会,而且高于社会。绝对王权原则上无须对任何尘世权力与利益负责。用德国史家科斯曼的话说,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社会基础,且不依赖于任何社会力量的公权力[78]。但是,达让松改革的出发点不是高高在上的王权,而是构成社会的个人,不是那种“一统到底”的公权力,而是天赋的且不容否认的私利。因此,他所理解的国家不是国王人身化的体现,而是由享有私利的个体构成,并且是确保臣民利益得以实现的工具。社会利益是王权统治的基础,后者不能脱离前者而独立存在。而“利益”的基本特点就是它的多样性。正如达让松所言,人的利益是不同的,各人的利益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则。[79]这意味着内政治理绝不能遵循统一的规则,相反,各人与各个地方都应该有管理自身的自主权。[80]在达让松看来,各种私利之间难免有冲突,但是最终能走向普遍的善,能实现公益;而要协调私利与公善,靠的不是王权,而是一种看不见,但又无所不在的自然力量。而王权应如上帝一般,扮演着“统而不治”的角色。“若想管得好,就应管得少”,这种自由主义行政理念预示着内政治理将逐步摆脱王权的直接控制,而让社会自我管理与自我协调。因而,达让松颠覆绝对主义的第二个方面表现在,他发现了社会,不仅赋予社会以重要性,而且勾勒了社会与政治的基本关系与界限,这既彰显了国家与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也构成了对王权的潜在限制。社会是否繁荣,人民福祉是否能得到保障,都成为评判王权统治的尺度。由此,公益上升为至高的标准,这意味着国王不能随心所欲地统治。布兰维里埃说,若政府领导无方,缺乏理论,随波逐流,则注定不会长久美满[81]。而达让松把这门有关政府领导的理论称之为“政治科学”(science politique),核心内容是阐发政治如何体现并满足社会利益。[82]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达让松已经表达了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米拉波伯爵后来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说一切政治都来自一粒小麦,因为人类社会完全是通过实物来统治的,而实物的规律则是统治人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正如罗桑瓦龙所言,这一思想既预示了19世纪的圣西门主义,也昭示了马克思主义,其中蕴含的理性主义则是法国革命政治激进主义的重要来源。[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