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则材料
自索布尔之后,无套裤汉的形象日渐完整。学界几乎没有人否认,“无套裤汉”代表着一种明确的身份认同。[13]几乎在所有的研究中,我们看到的都是,有一群人自称是无套裤汉;在1792年8月10日革命后,他们成为巴黎民众运动的主角,不断向国民公会和雅各宾俱乐部施压;1793年,在山岳派的支持下,他们把以布里索为首的吉伦特派赶出了国民公会,并推动了革命政府的建立,实行限价措施;在热月政变后,无套裤汉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历史果真如此吗?且先从几条材料谈起。
第一份材料题为“巴黎无套裤汉名录:姓名、别名及住所”,共15页,出版于自由三年,即1791年。[14]作者是匿名的,无从考证。这份名单列了80个人的名字、住所、职业,排列无序。某些人名后附有简评,饶有趣味。比如,在“格尔萨”(Antoine-Joseph Gorsas)这个名字后写道:“自与女士们分手以后,他不仅没有套裤(sans culottes),而且也没有衬衣(sans chemise)。”[15]在“达尔诺”(Darnaud)[16]后则写道:“他同样完全没有套裤,因为他一直习惯从别人那里借套裤。”[17]在大革命期间,这80个人经历各异,有的加入了雅各宾俱乐部,有的成了科德利埃派,还有的不久就退出了革命。但是,他们都是属于革命前的“文人共和国”,都是活跃的底层文人。这可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共性。匿名作者编订这份名录的用意何在?这个问题也难以考辨清楚。不过,既然他将这些人统称为“无套裤汉”,那么,可以合理推断,这个称呼至少在1791年的时候就已经代表了一种认同或身份。而且,与索布尔笔下的“无套裤汉”比起来,1791年的名录所囊括的人更为丰富。此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sans与culottes之间是没有连字符的。
第二份材料出自出版商、行吟诗人马尔尚(Française Marchant)主编的Les Sabats Jacobites。在这份出版物的第44期(出版时间约1791年7、8月)上,马尔尚构想了一个新国家:“布里索的共和国”(La Republique de Brissot)。1791年,瓦伦事件发生后,革命者布里索等人要求废除君主,建立共和国。马尔尚的这份单子反映的就是这段历史。根据他的设想,共和国的执政官由布里索和孔多塞出任,元老院由蒲佐(Buzot)、布歇(Boucher)、勒布伦(Lebrun)等组成,格雷古瓦教士(abbé Grégoire)任共和国主教,共和国的骑兵则是“无套裤汉”(les Sans-Culotes)(原文如此)、“无鞋汉”(les Sans-Souliers)、“无衬衣汉”(les Sans-Chemises)。[18]“无套裤汉”竟与布里索结成了同盟,一同捍卫共和国。这显然又与索布尔构建的政治世界有所不同。
这两份材料尽管看似比较单薄,却提供了两个有趣的线索,即在20世纪史家公认的“无套裤汉”历史起点之前,这个称呼已经代表了某一类人的认同。而且,他们并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群活跃在1793年街头的“无套裤汉”。实际上,这些材料并不是“孤证”。在米涅、卡莱尔、戈代(Joseph Guadet)、加卢瓦(Léonard Gallois)、克鲁泡特金等19世纪史家撰写的法国大革命通史或专论中,“无套裤汉内阁”(le Ministère sans-culotte)这个词很普遍。[19]但在20世纪史家的论著中,这个词却越来越少见到。“无套裤汉内阁”指的是1792年3月临危受命的罗兰内阁,也就是所谓的吉伦特派内阁。费里埃侯爵(Charles-Élie de Ferrières)是革命的亲历者。他在《回忆录》中提到:“这些新内阁成员都是些无名小卒,在廷臣眼中十分可笑。时人戏称(par dérision)无套裤汉内阁。”[20]费里埃侯爵的回忆录评述公允,素为后世所重。由此可见,该词并非史家臆造,至少在1792年之前就已经很流行了,而且还是句“戏言”,带有讽刺的意思。
第三条材料出自格尔萨之笔,是份仅有1页的小册子,形同传单。[21]这个格尔萨就是被收入《巴黎无套裤汉名录:姓名、别名及住所》的那个人。传单可能出版于1792年年底到1793年年初之间,标题为《但……谁是无套裤汉呢?》。格尔萨写此传单,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当“人们说无套裤汉就是共和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说“那我们都是”。所以,他要做一番区分,搞清楚哪些人是“真正的无套裤汉”(les vrais sans-culottes),而哪些人又是“冒牌的无套裤汉”(le sans-culotte postiche)。在传单最后,格尔萨以一个非常拗口的句子,给出了答案:
好吧,正如我告诉你的,今天的无套裤汉是一个穿着漂亮套裤(bonnes culottes)的无套裤汉(sansculotte),但是他还想抢夺那些穿套裤的人的裤子,这样就不用给那些穷鬼(pauvres diables)一个苏了,这些穷鬼就是无套裤汉(sansculottes)。
从第三份材料可以看出,在1793年初,“无套裤汉”这个头衔已经成了众人争夺的对象。宣称是“无套裤汉”的那群人,实际上鱼目混珠,良莠不齐。这再次有悖于通行的看法。无论是索布尔,还是后来的修正派史家,都只是关注“无套裤汉”与吉伦特派、山岳派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从来没有人说过“无套裤汉”这个身份是存在争议的。更有趣的是,这位出面澄清的格尔萨是吉伦特派。半年后,他就被“无套裤汉”赶出了国民公会,于同年10月7日被送上断头台。这番复杂关系令人费解。他缘何要为“无套裤汉”做辩解?“无套裤汉”和吉伦特派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而在共和二年历史开始之前,那群自称是“无套裤汉”的又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把自己叫作“无套裤汉”?这个称谓又意味着什么?显然,根据既有的认识,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困惑正说明了我们离“无套裤汉”的世界还有一定的距离。一定有一段知识遗失了。正如文化史家达恩顿所言,觉察到这样一种距离感,这是研究的开端。我们需要挖掘秘事,钩稽故实,溯源而上,回到18世纪启蒙时代的沙龙世界。那里,才是“无套裤汉”一词的真正诞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