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米安刺杀国王

第六十七章 达米安刺杀国王

自从1744年以来,在所有文章和公共谈话中,法国国王都被人取了“亲爱的”这个绰号。这个称号首先是巴黎民众给他的,接着被全国认可。但是“亲爱的路易”当时在巴黎人中并不像过去那样受人珍爱。一场指挥失当的对英格兰和对德意志北部的战争、在战争中挥霍浪费的钱财、过分慷慨的施与、将军们和大臣们接二连三一犯再犯的错误等,都使法国人痛心疾首,激怒万分。当时宫廷有个千夫所指,而又丝毫不应蒙受此恨的女人。这位夫人1745年被国王下诏册封为蓬帕杜尔侯爵夫人。虽然她远未成为专制独裁者,却被认为是国王的操纵左右者。国王家族不喜爱她。这种憎厌之情加深公众仇恨,使这种仇恨合情合理。卑微的民众把一切都归咎于她。高等法院的争吵使这种憎恨之情达到顶点。宗教争吵终于刺伤了所有的心。动乱分子,特别是残酷的、恶魔附身的狂热分子,他们整整一年扬言必须流血,上帝要求流血。

一个名叫戈蒂埃的人是费里埃尔侯爵的管家。他的兄弟是高等法院的一名法官。戈蒂埃是最狂热、最积极的动乱分子之一。他有过一些十分轻率冒失的言论。他被认为对政府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他因让人分发《手抄新闻》,政府曾于1740年把他关进巴士底狱。自此时起,他就时不时发泄不满。他的一些谈话虽然含糊不清,却给予民众渣滓中的一个恶棍深刻印象。这个恶棍的的确确是个疯子。他名叫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他的父亲是个破产农庄主。达米安这个卑鄙无耻之徒不值得为了了解他于1715年1月9日生于一个名叫拉蒂厄洛瓦的小村子这件事所进行的调查。这个村子位于阿图瓦的蒙希-勒-布雷通教区。他当时四十二岁。他过去曾经当过仆役、锁匹学徒、士兵、厨房侍者。他还在巴黎耶稣会社团当过十五个月食堂雇工。他被赶出这个社团后,曾经返回该团一次。他最后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他在耶稣会社团总共待了三十个月后,第二次离开。离开后在巴黎先后接连为好几个东家干活。他当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在法官和教士争吵最激烈的时期,他常去法院的大厅。

这个大厅当时是所有被称为冉森教派教徒的人的聚会场所。这些教徒吵嚷喧闹永无休止。这些人谈话时的那股冲动狂热劲头,点燃了达米安已经过于发烧的想象。他向谁也不敞开心扉,单独一人设想出最疯狂的、从来没有进入过谁的脑袋的图谋。他后来在受审期间和遭到严刑拷打时对这个图谋供认不讳。他在耶稣会社团干活期间注意到几个新手在认为自己蒙冤受惩时用小折刀防身。他想象捅国王一刀,不是为了杀死他(因为这种小折刀杀不死人),而是为了给国王一个忠告,为了让国王担心有公民会用一种致命的武器对付他。

1757年1月5日晚7时,国王偕同太子在高官和卫士的前呼后拥之下正准备登上豪华四轮马车前往位于特里亚农的凡尔赛宫,突然在这些高官和卫士中间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刺在第五根肋骨下面,深入肌肉四法分。国王用手去按住他的伤口,抽出时手上染有几滴鲜血。

国王转过身来,看见那个戴着帽子的恶徒。此人正好在他身后。在这之前他乘天黑,穿过国王的卫士群向前走,身上裹着男子礼服。国王的卫士把他当成国王的侍从。他被捕后,从他的口袋里搜出三十七枚金路易和一本祈祷用书。他说:“要照顾好王太子大人。他今天整天别外出。”他胡言乱语,大声喊叫讲出的这番话只是为了吓唬宫廷,的的确确也让宫廷人员惊恐不安、瞠目结舌。国王被扶到床上,还不知道自己的伤情轻重如何。他的脉搏跳动稍快,但没有发烧。他首先要求叫一位听忏悔神甫前来。但没有找到。最后来了一位普通教士听他忏悔。

按照王国的法律,罪犯首先被押解送到宫廷大法官法庭。笔者注意到,过去对雅克·克莱门的尸体起诉时就是这样行事。

国王的卫士一旦抓获达米安,就把他押往一间被称为卫士沙龙的低矮房间。卫士首领阿延公爵、掌玺大臣拉莫瓦尼翁、掌玺官马肖尔、一个从一个驿站雇员的儿子后来成为外交国务秘书的鲁耶等人迅即赶来。卫士已经把罪犯衣服剥光,让他全身裸露,并取走一把在他身上搜到的双刃刀。双刃之一是一把长四寸的小刀。罪犯就是用这把小刀袭击国王,刺穿国王身穿的斗篷和其他衣服。斗篷很厚,以致万幸国王的伤口只稍大于针刺的伤口。

宫廷大法官的副手名叫勒克勒克·迪·布里耶。他以宫廷大法官的名义到达事发现场之前,几名卫士盛怒之下,在对他们的主子的生命危险还没有准定,心中无数的情况下,用烧红了的火钳夹这个恶徒,而掌玺官马肖尔甚至出手帮助他们。

罪犯在面对宫廷大法官副手布理耶进行的第一次审讯中说,他出于宗教原因刺杀国王。

举行第二次审讯后,卫队代理队长贝洛在狱中。这时宫廷大法官的卫士都不在场。达米安对贝洛说,他认识高等法院的很多法官。贝洛写下他口授的这几位法官的名字:拉格朗日、贝兹·德·利、拉纪尧姆、克莱门、朗贝尔、法院院长里厄·博南维里耶(他想说的其实是布兰维利耶)。这位院长的父亲是当时王国最富有的银行家、著名的萨米埃尔·贝尔纳多。他之所以采取了布兰维利耶这个姓氏,是因为他娶了这个显赫的姓氏的家族的女儿为妻。把女儿嫁给那些其财富使其社会地位大大高于破落贫困、不齿于人的贵族的巨富商贾的儿子,在当时上等贵族中是相当普遍的习尚。

达米安也写下同一个法庭的首席庭长马齐的名字,再加上“以及几乎全部”这几个字。他在这张名单下面写道:“他必须宽恕他的高等法院恢复原状,支持它,他承诺不对上述人员及机构采取任何行动”,并签了他的名。

达米安口授给卫队代理队长贝洛一封相当长的奏呈国王的信。信中有这些主要的话:“如您在从现在起几年之内不采纳您的臣民的意见,您和太子大人以及其他一些人将死亡。一位如此善良仁慈的君王因对他完全信任的教士过于仁慈宽厚,不能对其自己的生命感到平安无虞,这会是极为令人不快的。如果您没有善良仁慈地下令在您的臣民临终时对他们行圣事,您的生命就不会平安无虞。巴黎大主教是一切动乱之源。”

这封有罪犯签名的信,在奏呈国王并随后交给司法官吏的档案室后,宫廷中有几个人主张传讯达米安指名道姓的那几个高等法院的法官。这至少表示该函陈述各节已被听取。这几个人声称,此举会使高等法院这一机构丧失它对宫廷经常的过分束缚和阻碍产生的影响。内阁当时正分成彼此公开敌对的、分别以达让松公爵和掌玺官马肖尔为首的两派。达让松公爵公开与蓬帕杜尔侯爵夫人相处不睦。掌玺官则是侯爵夫人的亲信和顾问。公爵和掌玺官并没有言归于好,但却协调一致想让人把侯爵夫人赶出宫廷。他们意欲通过其成员家庭与所有家庭有联系,并易于形成公共舆论的高等法院,煽起全国民众反对侯爵夫人。由于人们对刺伤国王的刀是否有毒尚心中无数,就认为,或者让人认为:国王的状况凶多吉少;而且在人们即将发现王国所处的险境中,必须遣离这位夫人并责成高等法院负责对达米安的诉讼事宜。两者都获钦准。掌玺官前往告知蓬帕杜尔夫人她必须离去。她起初未能见国王一面,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于是下定决心离去。但她很快镇定起来。首席外科医生宣布国王伤势并不危险。接下来只受人关注的就是,一起如此古怪离奇的谋杀需要如何惩处。

达让松伯爵被责成安排起草一封国王下达当时正出席会议的高等法院大法庭的二十二名法官的信。艾诺尔院长拟就此信。国王在信中要求光荣复仇。接着国务秘书圣弗洛朗坦伯爵1月15日寄出几封国王致高等法院的诏书。诏书的签名为费利波。1月17日晚10时,三辆四匹马拉的并由警卫团六十名近卫兵、四名副长官和八名下副长官护送的豪华马车点着火炬,获准离开凡尔赛。很多骑警队分队在前面开路。此行取道沃吉拉尔。整整一个警卫连后来又加入护送行列。一个瑞士连队列于街道两旁。可能有人把这次进入当成是某位大使进入。街道两旁还部署有其他警卫连队。徒步和骑马的警戒部署在这条路上。

禁止公民站在窗前观看违者处死这一说法不确。这一荒谬不经的谎言的的确确出现在这个时期的新闻报道中。这些用钱雇人撰写的新闻报道出自那些地位卑微因而无法消息灵通的人的笔下。

当国王责成人员不全的高等法院大法庭审理达米安案件时,仍然流放了十六名呈请辞职的法官。他们甚至蒙受这种羞辱:让担任警戒的弓箭手自1月27日起到30日止把他们软禁在家中,直到他们离开前往流放地为止。高等法院大法庭向国王进谏,但未被听取。这个法庭舍弃它的机构的其他部分。它是当时唯一肩负预审达米安案件职责的法庭。关于这一案件整个巴黎都在作最坏的也最互相矛盾的猜测。

很快就轮到大臣们遭到流放。路易十五已经流放了好几个为他效劳的亲随近幸。他就这样对待了服装保管总管、宫廷中最正直诚实的拉罗什富科公爵、他儿子的家庭教师夏蒂翁公爵、他最资深的大臣莫尔帕伯爵、始终在欧洲享有隆名盛誉的掌玺官肖弗兰、巴黎高等法院的全部法官、大批其他行政官员、主教、修道院长、神甫以及各行各业、各种身份和各种社会地位的人。

曾经让人辞退莫尔帕伯爵的蓬帕杜尔侯爵夫人同样让人辞退了掌玺官马肖尔和达让松伯爵。公开敌人的辱骂比同党的人的背叛或者软弱更容易被人原谅。侯爵夫人向达让松伯爵建议同他言归于好,为他牺牲掌玺官。伯爵拒绝。当时伯爵和掌玺官两人身败名裂已经肯定无疑,无法挽回。他们于2月1日同一天收到密札。这往往就是法国大臣的命运。他们流放过别人,也轮到自己被流放。他们投毒,也轮到自己被人投毒。这些千真万确的事散见于外国报刊,此处收集起来并无取悦于人或者加害于人之意,只不过使那些在历史上寻求慰藉的人获得知识,如此而已,别无其他。

在由高等法院大法庭预审的达米安一案中,罪犯始终坚称宗教让他下定决心袭击国王,但他从未企图杀死国王。他从不改口,声明自从整个高等法院遭到流放以来,他的计划就已经构想完毕,他就已经打定主意。

他被问到有人在一个曾经在一段时间雇佣他当仆人的名叫科尔涅·德·洛纳的索邦神学院博士的家中发表过什么言论时,他回答说,有人在这个博士家中说高等法院的人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无赖和最大的坏蛋。他的这些答复和他的行动统统是精神失常者的所说所为。

他被问到他为何让贝洛写下高等法院的几个法官的名字,为何他加上“几乎全部”这几个字时,他回答说:“因为他们几乎全都对巴黎大主教的行为怒气冲天,大发雷霆。”

国王贴身卫队的掌旗官瓦雷耶被传来同他对质,这个掌旗官硬对他说,他说过如果有人砍掉四五个主教的脑袋,他就不会为了宗教刺杀国王。对此达米安回答说,他没有说过砍脑袋,而是说惩罚他们,他没有谈过用什么肉刑惩罚。他始终说“如果没有巴黎大主教,此事就不会发生;他袭击国王只是因为有人拒绝对老老实实的百姓行圣事。他加上这一句,自从巴黎大主教以身垂范,为人作出一些这样好的榜样以来他就不再去忏悔”。

特别在3月26日这一天对他的审讯中,他声称如果他不常来法院大厅,他本不会犯罪的,他在那里听到的演说让他下定犯罪的决心。

最奇特怪异的是,首席院长问他他是否认为宗教准许人刺杀国王,他三次说他无可答复。

当着五位血缘亲王、二十二位公爵贵卿、六位戴圆形法官帽的法院院长、七位荣誉法官、四位诉状审理庭庭长、十九位高等法院大法庭法官的面,对他的宣判进行了一读之后,对他施行了楔子审讯。这些楔子深深插入他被两块木板紧紧夹住的两腿之间。他开始大喊大叫:“就是巴黎大主教这个恶棍,什么都是他造的孽。”接着,他陈述说,是一个高等法院的法官的兄弟费里埃尔先生的名叫戈蒂埃的代理人当着这个费里埃尔的面对他说:“只有杀死国王才能了结这些争吵。”他又说他同戈蒂埃住在同一条街上。他还说,他听这番话说了十次,还加上这一句:“这可是项殊堪嘉奖的业绩啊!”

在他被夹住的两腿中间插入第八根,也是最后一根楔子时,他仍然重复他是受到这个戈蒂埃的言谈和那些他在法院听到的言论的激发。审讯完毕,立即让多米尼克-弗朗索瓦·戈蒂耶同他对质。这位对质人先说,他没有什么要责备他的,但是他否定了他的全部陈述。也召来费里埃尔先生同他对质。这位先生让人相信达米安有几次给他带来高等法院的一些判决书。他竭尽全力为他的仆人戈蒂耶辩护。

万事俱备让这个恶棍接受肉刑。对他处决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场和庄严气氛。一个紧靠市政府大厦的大门,四边各一百尺长的场地用栅栏围了起来。里里外外都设置了巴黎夜间巡逻警戒。法国警卫队部署在各条大街上。瑞士兵警卫队遍布巴黎全城。将近五点钟,罪犯被安置在一个长宽各八尺半的刑罚架上。用粗绳子把他捆绑住。这些绳子用铁箍拉住。铁箍固定他的臂膀和大腿。他的手被放在一个盛满点着的硫磺的火盆里烧,以此作为开始。紧接着,他的肩膀、大腿、胸膛都被用烧红的夹钳钳烙。融化的铅混合着松脂和滚烫的油倒在他所有的伤口上。这些反复施加的酷刑使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四匹壮马由四名死刑执行人的仆从用鞭子抽着,拉拽系缠在受刑人血淋淋的和肿胀的伤口处的绳子。这些拖拽和摇动动作持续达一个多小时之久。受刑人的手脚被拉长,但未分离。死刑执行人最后割下几块肌肉。于是手脚先后分离。达米安失去两只大腿和一只手臂,但还在呼吸。当剩下的那只膀臂脱离浑身是血的躯干时,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四肢和躯干被抛到设置在离绞刑架十步远的柴火堆中。

至于这个戈蒂耶,他被强烈指控发表过一些促使达米安犯罪的言论。达米安死后,他仍然受审。他供认他的确某一天听见达米安言辞激烈,谈到高等法院的事,他说过“这是个好公民”。下达给他在一年之内听候进一步传讯的命令。一年以后他获释出狱。

在同一时期,国王让人绑走三十四名反对布尔索敕令的贝桑松高等法院的法官。弓箭手把他们带到外省。王国的各个高等法院向国王呈递诉状。辩护人全都不在巴黎为人进行诉讼。国民全被激怒。

国王为了平息这些呼声,给予两名达米安案的报案人每人一笔六千利弗的年金,给予首席书记官两千,给予副书记官一千五。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军官中能获得如此优渥奖赏者寥寥无几。当局希望借此使高等法院的其他法官返回岗位,尅尽厥职。正当大手大足向高等法院大法庭发放养老金之际,有人提出偿还对十三名被放逐的法官的欠款。但是,钱款短缺。正把人卷入其中的那场不祥的战争弄得国库空虚、民穷财尽,人口锐减。每六个月就撤换一次财政大臣。总是召请新大夫来治病。这表明国家已经身患沉疴,病入膏肓。必须同已经递交了申请辞职书的高等法院大法庭、高等法院预审庭、高等法院诉状审理庭的新大夫进行商谈。这些辞职书退还了他们。他们恢复自己的职能,但却变得更为乖戾。

被关在监狱中的三名法官也送还雷恩高等法院,而这个高等法院却更加激怒。

高等法院一旦显得平静下来,巴黎大主教博蒙却并不如此。他再度激起似乎已经缓解平息的争吵。他拒绝施行圣事,对修女宣布禁治产。此前国王曾经致函教皇本笃十四,请求他教他平息动乱的办法和手段——很难获得的办法和手段,博蒙却在他那方面挥笔撰文,使教皇变得乖戾起来,也使国王和教皇都大为不悦。路易十五已经习于流放此人,把他遣往佩里戈尔。1757年就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