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驮人行李之车，马力至疲也，垂首至地，似欲主人久待其身，而御者亦恹恹欲睡如其马，二手加膝作假寐状。然则是人实非御者，苟无其人，马亦自行，行次无言，但吸唇噫气作小响。壁各德出时，纳糗一巨筐，此即旅行伦敦，糗亦备用。余食饱睡足，壁各德睡中尚坚执此筐，而鼾声至巨。沿路车皆小停，为人送信物。觉道路极平，余思教科书中言地形圆也，地形既圆，胡此地乃至康庄，后此知之，天下惟南北极平耳。鸦墨斯之平，非南极者即为北极。已而近海矣，海滩与水乃平同一线，望远人家烟树，虽距陆，实同涵之水中。余既履市，腥风扑鼻，鱼腥也，杂以柏油之气。来去多舵工，为状至匆匆。余以为造城于水中，不期风物繁夥至是。壁各德曰：“鸦墨斯为世间名胜，汝乃弗知。”忽曰：“汉姆在是矣。”余观之，果然在车站之前候我，一见即曰：“佳否？”状如故交。汉姆于吾生时已在吾家，特吾年稍长，竟不之识。此时汉姆背负余归。汉姆长可五尺许，肥硕无伦，惟伧气满面，衣帆布之衫，裤坚硬如铁，即无股承之，亦足自立于地。汉姆背余，手中携小筐，壁各德亦提小箧。过市时路多沙石及小杌，及于船厂与镇肆，帆绳之属，设肆林林。已而出城至海堧矣，汉姆曰：“彼即吾家。”余四顾直至于海波浩渺处，乃都不见有屋宇，则仅有破舟置于岸上，船底上向而已。其上出铁筒，烟突突起，舍此外一无所见。余曰：“若家即居覆舟底耶？”汉姆曰：“然。”余大奇，以为生人安可处覆舟之下。近即此舟，见舷次开小门，亦凿小窗。一垂朽之舟耳，一入其中，则汛扫至严洁。中列一案，陈荷兰钟，尚有多屉之椟，椟上直竖一茶盘，中绘美人执伞形，以极厚之《圣经》抵此盘不令仆。船壁上悬耶稣圣迹累累然，中有亚伯拉罕，衣红衣，携其子伊撒，衣碧衣，登山杀之以祀天；但尼而衣黄衣，居于狮子圈中，狮毛作绿色，此两画最明显。而船底仰处有钩，余初不审其用。煤油之簏，左右横陈，用代小凳，余入门已一一见之。壁各德开小门，命余居之。室居船后，舵失而舵窍圆处即用为窗，一榻适当其中，足卧一身而已。四壁皆白垩甚精洁，惟入门时，腥气逼人，余以巾自拭其鼻，似觉此巾亦曾裹鱼虾者，余问壁各德胡为有此腥臊之气，壁各德言阿兄专市虾蟹之属。余俯视木筒中，储龙虾螃蟹无数，彼此互钳。余入时即见有女人衣白犊鼻裙，将迎甚恭。又有一小女，风致极佳，项上着蓝玻璃小珠项圜，余与之亲吻，女已狂奔。余饭已，忽见有人髭绕其颊，状貌颇和蔼，贸然入船，见壁各德即与亲吻，呼曰“婢子”，余知是人必壁各德之兄矣。已而壁各德引余见是人，果其兄也。兄曰：“吾甚愿见尔，渔村之人，百凡无礼，但饭食不大阙耳。”余谢之，曰：“吾观尔所居，大有奇趣，处之甚适。”渔兄曰：“若母安乎？”余曰：“安，吾母尚为尔问讯。”此语盖余所臆造者。渔兄曰：“劳若母念我。尔居此半月，及吾妹氏、汉姆与吾女小爱密柳为伴亦佳。”语后，出而盥沐。少须入船，垢尽，颜色奇绛，余自思螃蟹龙虾，入渖即红，渔兄之状，得无如虾蟹耶。茶已，小门遂闭。是夕雾重天寒，船中有炉，暖甚。海风动天，雾气覆地，地既荒凉，余乃寄身覆舟之内，不期心胆为战。爱密柳此时亦不畏生人，与余并坐小木箱上；而着白裙衫之孀妇，就灯治针黹；壁各德亦治针黹，如在家时；汉姆拈叶子戏教余以算命法，叶子既胶粘，其上均指印，腻垢极矣；密司忒壁各德则坐而吸烟。余思此时宜发语矣，因曰：“密司忒壁各德名子曰汉姆，讵尔舟居，因思及挪亚方舟避水，其子亦曰汉姆，取义得毋在是？”渔兄大异曰：“此名非我所命。”余曰：“孰命之？”曰：“彼父命之。”余曰：“汉姆乃非若儿乎？”渔兄曰：“彼为吾兄酌子也。”余曰：“酌逝乎？”渔兄曰：“死于水中。”余思汉姆既非渔兄之儿，则余人吾亦不敢遽断为其亲属，因曰：“小爱密柳，君女乎？”渔兄曰：“此为吾妹氏之儿，其父曰汤姆。”余曰：“亦不禄乎？”渔兄曰：“亦死于水。”余二问均弗中，则不敢更问。顾举室中人，未及毕问，则亦弗适，因曰：“密司忒有子女乎？”曰：“无有也，吾鳏已久。”余因指白衣之妇人，曰：“此谁氏？”渔兄曰：“此为密昔司根密支。”余曰：“根密支耶？”此时壁各德示意不令余言，余遂不复言，直至于寝。既至吾榻，余私问壁各德，乃知汉姆为彼侄，爱密柳为彼甥，二人均失怙恃，故密司忒收而养之。根密支之夫，则与密司忒同业渔，已而槁饿死，密司忒亦取而活之。壁各德复曰：“吾兄甚贫，然好施而向善，且不欲以善自鸣。”余无言，已而壁各德及根密支引爱密柳入别室，汉姆则出二吊床悬之钩上。余欲睡未睡之先，闻海风如吼，卷地而来，几为飘没；又念吾以舟为家，未之惧也，矧密司忒老于海事者，尤无恐。迟明即起，同爱密柳赴海滩取卵石，余问曰：“汝其习于水矣？”顾亦出之无心，但计不言，亦无以欢洽人意，时有孤帆映于爱密柳眼光之上，为余所窥，因是而发问耳。女摇首曰：“否，吾甚畏水。”余叉手于腰间，言曰：“汝乃畏海，我固弗惧。”女曰：“海之为势甚凶险，吾尝见巨舟为彼所掀而没。”余曰：“所没之舟得毋即……”女曰：“得毋言吾父溺死之舟乎！此舟吾未之见。”余曰：“然则若父亦未见矣？”女曰：“然，今即忆之，初不了了。”余思女之生世乃一同于吾，即曰：“吾亦不见吾父，惟吾母爱我，同居甚乐，初不审有无父之戚；且吾父坟台，即临门次，其上风树猗傩，吾常履树阴，闻禽声啁啾。”读此书者，须知爱密柳之无父，状乃不及我，女父入海亡其尸，胡得有坟！女行时四觅卵石，言曰：“尔虽无父，母在尚有余资，吾父老渔，母亦老渔之女，即阿舅亦渔家。”余曰：“尔舅即密司忒壁各德乎？”女翕吻面船言曰：“是也。”余曰：“若舅善人。”女曰：“吾后此果为命妇，必制蓝衣上吾舅，以钻石为钮，以紫花布为裤，红绒为半臂，冠上插鸡翘，金表、银烟斗，佐以金钱一簏。”余曰：“在义宜得重酬。”惟以此衣上渔父，其状当奇劣，然思之未敢出口。复前拾卵石，复问曰：“汝悦为命妇乎？”女笑而视我曰：“然，吾甚盼吾家众皆贵而多金，迩时即风起亦无所怖，惟吾家固无怖，而濒海渔家尚须周之以钱，令勿行渔。”余曰：“此大佳事，惟不审何时足酬此志？”女少须言曰：“汝果不畏海乎？”余思巨浪一生，亦不能无惧，然口中则不示怯于女，即曰：“汝言畏，中或不畏。”以此时女方行濒木桩，予恐其入水，女坦然无恐状，故云。女曰：“行此胡足畏，惟狂飙倒海而立，吾为吾舅及汉姆忧，故欲变计为命妇。若此区区之杙，余何畏者，汝第观吾步之捷疾，足知之矣。”语时有巨木突出海边，女蹑步其上，行尽而复回，意态从容，一无所慑。余大震，则伪为镇定而笑。此时即欲呼援，援者亦复无人。已而女登岸，遂拾小石，归时重不能胜，徐步遂及覆舟之下，彼此互亲其吻，始入御饭。二人颜颊皆红，密司忒壁各德曰：“若二人乃同画眉。”余闻密司忒兼余二人而言，中心滋悦。以余爱之已深，纯出天理，亦不省有人事，且视之如小安琪儿，果使生肉翅而飞，余亦不以为异。每日与爱密柳闲玩，乃不知时日之逝，且语爱密柳曰：“吾爱尔甚坚，果尔不见爱者，吾当自刭。”女曰：“勿伤其生，我爱汝也。”此时两小无猜，直同小偶，亦不计贫富贵贱之不同。吾二人初亦不知岁月之添，人能长大，犹之不能缩小此身为嫛婗也。根密支及壁各德见余二人亲密，则大乐。一日夜中，余二人同据小木箱而坐，壁各德曰：“试观此二人非齐年而毗美耶？”渔兄执烟斗微笑称可。余久久颇审根密支居壁各德家，似有鞅鞅不聊之意，时复微叹。以舟中无别屋足以独处，而渔兄则时出外饮酒。盖余始至之第二日，根密支以目视钟可八九点之间，则言曰：“彼又沉酣酒肆矣，吾今日侵晨，已知其赴彼矣。”是日根密支至无聊，迨午则大哭，言曰：“吾惟孤苦无依，每遇一事，辄与吾意反也。”壁各德曰：“汝勿如是，果畏冷者，众皆同之。”根密支曰：“吾之弗堪，尚不仅号寒。”然天气果寒，而根密支坐处则近火，根密支乃号寒不已，谓背上冷不可支。已复哭曰：“吾惟孤苦无依，每遇一事，辄与吾意反也。”壁各德尚以为恶冷，仍执前说劝止。根密支曰：“我乃大异于人。”至饭时尚哭。然家人咸礼重其人，无复轻蔑，每得一肴，既以授余，即继授根密支；若余不为客者，则座上贵客即根密支矣。时鱼小而骨多，薯蓣稍焦，饭时颇无味。根密支曰：“吾之不适口，乃更甚于尔辈。”言已复哭，复申前语。已而渔兄归，已九句钟，根密支就灯治针黹，然幽怨之情，已形于色。而壁各德则聚精凝神治艺，无复旁视；汉姆方刷油靴，余与小爱密柳同坐读书以悦众；根密支仍时时叹息，但有垂头。及渔兄入坐问家众，众皆仰面视之，而根密支独无言，摇首而已。渔兄问曰：“密昔司根密支何事忧烦？人生行乐耳。”而根密支似不能乐，即出黑巾自拭其眼，拭已不纳之怀，复取拭之，仍留巾裙上，似待更拭其泪。渔兄曰：“果何事者，悲梗乃不可言？”根密支曰：“无之，惟汝今日复赴酒肆乎！”渔兄曰：“少坐即归。”根密支曰：“此心必谓未亡人在此，趣君外出。”渔兄大笑曰：“我自欲行，何名见趣！”根密支复拭泪曰：“汝言自行耶，我意则谓因我而出。”渔兄曰：“何也？愿尔后此勿更听纳浮言。”根密支曰：“我自知之，我恨伶仃无依，所以至此，凡事均与吾反，吾身亦适入此逆意之场。”渔兄曰：“勿言，勿言，乐耳！”根密支曰：“吾惟运蹇，故所遇皆蹇，吾极思摒挡君家事，令之就理，顾乃不能。今君妹氏在此，而大卫复为客，吾不能令其适意，宁非未亡人身虱此间，累人至是！”余闻言大惊，曰：“密昔司根密支，童子有何不惬意？”根密支曰：“吾惟蹇运，故能使人无欢，计不如归我故居，自裁当也。”语已，怫然归寝。既去，渔兄微语余曰：“彼念老翁耳。”睡时，壁各德亦告余曰：“彼益思其夫密司忒根密支，吾兄每见其如是，恒为之不乐。”及闻渔兄登吊床时，尚微语曰：“伤哉，彼思老翁也。”于是半月且尽，百无变易，惟潮信迟速迥殊，故老渔及汉姆出海时，亦稍先后。汉姆无事，则引余观渔舟，或置余舟上，近海而渡。凡人于少时属意地，则记之甚稔，每有人言及鸦墨斯，余即枨触旧事不已；且忆与爱密柳同舟，汉姆则取小石掷之海中作声也。已而半月期尽，余乃与密司忒壁各德及密昔司根密支为别，尚自然；而与爱密柳别，则酸楚不可耐。爱密柳送余至公车站上道，中途尚告女必以书至。后此果以书与爱密柳，然书则作大字，如市上标识招贴之属。别时余之悲梗，实为生平第一次矣。盖此半月中，初未思家，及既上车，则思家之心如沸，而吾母音容已时时接吾目，车辙愈近，余即思立投母怀。而壁各德常不乐，似有怫意之事，欲言旋止。至家已下午，阴沉将雨，而大门尚未阖，余入将觅母，而开门者则一不相识之女佣。余问壁各德：“吾母安在？”壁各德曰：“固在家也，少须将告尔以事。“壁各德下车，即引余至厨下，闭其扉，余大惊曰：“壁各德，此何事也？”壁各德曰：“无之。”语时颇昂藏。余曰：“是必有故，吾母又安在？”壁各德如有所思，亦曰：“母又安在？”余曰：“吾归，母胡不见？且不视我，我乃屏迹于此，壁各德汝趣言之。”余语至此，泪将涌出，行坐均不自宁。壁各德曰：“伤哉孺子！”因力抱吾身。余曰：“得毋吾母死耶？”壁各德岸然曰：“否。”言时至鄙薄，喘息如行长道归休状。余尚立壁各德前，目视壁各德，如将有问，壁各德曰：“孺子，吾固应夙告汝，但恨无机足乘；非无机也，盖我欲言，于心难忍。”余大悚曰：“壁各德，汝试为我言之。”壁各德手颤，且除其冠，言曰：“大卫，汝亦知今有父乎？”余大震，以为亡父复生，疑坟中死人猝起而近我。壁各德知旨，即曰：“非尔死父，盖新得一父耳。”余瞠目曰：“父也，安得名新？”壁各德如吞咽其气梗于喉际，言曰：“尔来，我将尔见若假父。”余曰：“吾殊不欲前。”壁各德曰：“往朝尔母。”余闻言，遂及壁各德至当日与母话别之客厅。炉火尚然，吾母右处，密司忒麦得斯东左向。余入时，母方治针黹，即置其物就我，然似有所畏慑，不近自然。麦得斯东曰：“克拉拉，汝须自制其心。孺子佳乎？”余遂与接手。少须与吾母亲吻。母抚吾肩，复归坐治针线。余亦不敢示吾母，亦不近麦得斯东，以此人目光方注我母子，耿耿逼人。余至窗下外望，见花树数株，为寒威所逼，而俯其枝条。余蹑足出赴楼上，见余卧处亦易，地在僻远之角，余下观楼底位置，则一一易其故观。遂及院中空圈之中，忽伏一狞狗，见余欲扑，余即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