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余此时著书至勤勉，此外作急就书，叙议院事，仍长日无误。余书既出，风行一时。顾余亦自知余书之美，盖余深审世情，人当得意时，微露得意之色，则人人将加憎恶。以此之故，日益谦退，于是称者愈众，余躬愈偻。亦知天与吾能，于著书甚称，因亦潜心此道。余旧在报馆中，稍为论说，文名已著，及余小说一出，众口同称。余知此业可以自活，遂屏急就书不御。此时余娶亲已一年有半，家务仍纷如乱丝，久久莫理，余亦听妻所为。则此家即令吾家以自治治之，初不以人也。时已雇得一男佣，其所能者，即日夜与余家女佣争哄。其尤可恶者，则与女佣格斗时，往往至余会客之所，或适宴客，哀号呼援，备诸丑态。余久欲驱之，乃此人颇恋主不欲去。余偶一发令令行，则泪随声下，余又莫遣其行。彼人百无亲属，但有姊氏，姊氏已逃赴美洲，无家可归，竟以吾家为归宿地。自亦悲悯无家，则时时以袖自干其泪。余惟舛运，始得此人，一年可六镑十先零，自彼入时，余家乃日闻鼎沸之声矣。其人初来甚少，积渐长于吾家。余自念此人固少，设久处吾家至于垂白，则将何以驱遣其人。一日盗都拉之表易钱，此亦吾家漫藏之咎，彼得钱不知所用，但附公车来去，以自娱适。至于第十五次，余始觉其盗，则置之官中，检其身尚得四先零六辨士。尤有旧笛一枝，余审其不知音，亦不知其得此何为。既入官中，余乃大悔。其供词有令人难堪者，乃逐日吞吐而言。至第二日，余与之临质，佣言主人酒筒中空矣，此均女佣所盗；又一日，又语女佣有小女友，逐日至厨次运面包出；又自供卖乳之家所需煤，均己盗赠之；又数日，复言某某将谋盗余家，彼预知之。此人以为作此供词，可以少恕。顾余羞一家之无政，乃愧不自振。后此官中人来言，吾佣又别有所供，余望而愧赧，即先避匿。久久闻此佣定流配罪，余始敢出面朋友。此佣定谳后，复以书来，言必一面主母为别。都拉即往省之，见此佣禁诸铁栅之中，则大惊而晕。余闻此佣未赴配所，则仍息息虞备，防有官中人更来言状，则吾家政之不修，益将暴之于众。而心中仍极懊丧不止，似前此初不料其至是，今一为盗佣宣暴，益滋感愧，又微与都拉言之。一日夜中语都拉曰：“我爱听之，吾家政之无纪，匪特于吾家滋累，直将累及旁人。”都拉曰：“汝久久不言，胡今日又示人以怒状。”余曰：“非怒也，请言弊窦，与若听之。”都拉曰：“吾乃不愿闻此。”余曰：“即不愿听，亦须一知，今且释此吉迫于手。”都拉即以狗即余耳，狗息咻咻入耳作痒，都拉意即以狗了此事也。及见余无语，即纵狗入塔，以目视余，叉手而坐，如待严刑。余曰：“吾亲爱之人，吾家之弊，其病有同瘟疫，凡人至此即传染是病而去。”吾恐简切言之，易滋都拉之怒，故设喻以譬。而都拉愕然大异，似得药即已者。余思设喻必且误会，仍不如切直言之，因曰：“果吾家更不留意，匪特糜费多怒，而无一日之安享，且使良家之子一入吾家，即生盗心，沦为流徒之囚。须知吾家用人，往往皆劣，其过岂在佣者，惟其主人无纲，故佣者乱法。”都拉大惊曰：“汝乃谓偷金表耶？凌人一至于是！”余曰：“都拉何为作凿空之谈，吾此时言金表耶？”都拉曰：“汝言主人无纲，则佣人之行盗，均我教之矣。汝无良至是，乃以我较诸流配之徒。果蓄此心，胡定约之先，乃不明言！”遂执素巾掩面呼天而哭。余欲去其巾言曰：“吾爱，汝恣哭何为？观者将加骇异。吾何尝比尔于是，汝之哭岂非冤我。”都拉曰：“汝前此加佣者以妄言之罪，今复以此罪加我耶？今如是，吾何以为人。”余曰：“吾亲爱之人，吾乞尔稍放光明。吾意何属，吾言何指，汝当一一省察，勿于吾言之外，别生枝节。都拉听之，吾身为主者，持家不以律法，则无怪佣于吾家者之出以非道。且吾用人之不善，均吾启之以机，此机又安可启！矧遇事宽纵，初若加人以恩，实则自寻苦恼，求一日之舒畅亦不可得。以理论之，似化佣为盗之人，均吾人以机导之，此何可者！吾久久欲格此弊，因之蓄憾于心，吾言已尽于此。汝更勿为小儿之啼。”余此时欲去其巾，仍不可得，仍絮絮含悲斥余曰：“汝既不得一日之舒畅，当日何为娶我？无论他事，当未至礼拜堂之先，仍可对我言之，亦决不相混。即今日去我，亦未始不可。第送我至两姑家，或送我印度依周利亚。周利亚久不见我，见我必欢悦无间，亦断不侪我于流配之囚。”综言之，都拉之不明极矣，立欲与剖，决无功效，当以他道试之。乃百思无法，因思谚语凡人不聪，当易其思想，余今亦照此行之矣。余欲行即行，当都拉作儿戏时，余则作长者之容示之，既与我为谑，余则肃然咏莎士比之诗及先哲格言，使之倾听。彼即倦厌，余仍若无觉，俨然临之以庄，且随地加以训迪辅导之。后此都拉见余欲言，即歛避，其状甚畏，似莎士比者烦琐可恶人也，亲其言殊无意味。时余求进都拉于道，而都拉尤极力畏避，久之初无效验。余复以互镜之法，以悟其人，凡忒老特尔司至时，余每以正言训之，其意咸属都拉。而忒老特尔司转受吾益，而都拉神魂则慑不可止，以为斥忒老特尔司且斥我也。余此时对待都拉俨如师保，又若蜘蛛张网，以待飞虫，亦自念苟能变易都拉者，亦家庭之福，故慎持之至于数月之久。数月之后，仍无成效，余始废然，知术穷矣。但觉此数月中，人之见余者如刺猬，如豪猪，觉一身之拘挛，若不可耐。于是复变其道作因简就陋之计，旷然不绳其短，觉亦自省其拘。而都拉亦翛然如出樊之鸟，翱翔无沮。一日余归，购得耳珥一双赠都拉，又市得项圈予吉迫。都拉得珥大悦，与余亲吻，觉敬而不肆，仍畏余也。余思既已修好，则并此微微畏慑之心亦当去之，遂为亲加耳珥，言曰：“迩来夫妇隔膜，过良在我。汝亦知吾非矫为严毅，本思匡尔于道。”都拉曰：“无用也，吾不尝自命为儿妻耶？果尔不如吾意，吾亦不能自格，但有泪珠洗面而已。君娶我久，讵不知我为庸懦之人。期我振作，又焉可得。”余曰：“然。前此本欲一试，冀有成功，今乃大觉其误，此计良愚。”都拉大悦曰：“君自是以后不责我耶？”余曰：“然。尔之生平，仍以不拘为当。拘之彼此生憎，转失家庭之乐。今尔我仍践故道，乐也。”都拉曰：“然哉！宜乐即乐，后此有不如意事，定不尤我矣。”余曰：“可。吾但顺水行舟，自乐其乐。”都拉偎予言曰：“尔后此当不咎我导盗以机矣，须知此语良不适吾意也。”又曰：“似我为人，宁败事而愚，勿困身而拘。”余曰：“然。吾听尔为天然之都拉，勿盼尔成人为之都拉。”都拉悦不可止，狂跳就吉迫为之加项圈矣。此一节为余最后之训导都拉，至是止矣，计后此之事，均我自任，勿责都拉。于是仍爱都拉，享家庭之乐。顾此乐非余意中之宿期，特迁就而成之耳。觉未娶以前之虚愿，一一都不实践。此时颇忆与安尼司同居时，井井有条，始名为乐，今则决无此局，有之或另易世界也。有时幻想，果不见都拉必不娶彼，此际心又何属者。既而思之，则又自斥为妄想，遂力祛而去之。后此者家之内外，均余一身任之，忧劳一无所分。都拉仍日日为余侍易笔之役，厥状一如童騃，然其心爱我极挚。又闻余名声日来，则尤爱不可释。已而安尼司亦耳余文名，则以书贺。都拉又读吾书，谓是书适肖我之口吻，都拉得书，诵以示我，喜极至于泪下，则力拊余背曰：“孺子真聪明可喜也。”余则常忆师母之言，谓少年情爱，不加以阅历，究不云爱。余服膺是言，奉为座铭。近亦自觉当时之爱都拉，亦不由阅历而出，至于希望多而遂意少。且师母尤言年鬓之不同，不为非偶；惟宗旨及贤不肖之不同，其偶始非。是言余尤佩仰。余惟都拉之意不能俯仰随余，故力谏之，谏之终不吾听，又如何者。因之翻然改计，谓都拉之不能俯而就我，则我平心下气，俯而就都拉矣。于是相与黾勉为乐，而背负之重，而亦无恤。故余娶亲之第二年，较诸新婚为乐。而都拉妙年，亦正类晨曦之弄花色，令人欲醉矣。惟此年中都拉之体亦日疲瘦，余初谓或得婴儿者，则以母诏子，必有操心虑患之时，可稍易其前状，顾乃不能。天使偶临门次，竟张其彩翅，飞越而去，不复受人世拘挛。吾妻盖未期而免乳矣。方其据榻时，谓我祖姨曰：“大母，待吾下榻时，将令吉迫与他狗赛走，今观吉迫颇怠惰无力，何也？”时祖姨方治针黹，即言曰：“非怠也，耄耳。”都拉大惊曰：“吉迫老也，奇哉？吉迫奈何言老！”祖姨曰：“人人皆有老之一时，即予精力亦大不如前矣。”都拉视吉迫曰：“伤哉！吉迫小物奈何亦老？”都拉此时尚引首床外弄吉迫，吉迫亦拱立将腾上其榻，顾微喘乃不能及。祖姨见都拉有感，则拊之曰：“小花，吉迫尚有数年之生，今夕于其塔中，加以荷兰绒令温，则明年能竞走矣。”时都拉已引狗登榻，而吉迫至此终未与祖姨言和，又见祖姨加眼镜，则仍狂嗥不止。都拉力抚之睡，始少伏，都拉以手引其耳，言曰：“小吉迫亦老，滋可悯也。”祖姨曰：“彼肺气尚足，试观彼恶我初未少减，在势尚得数年之生。果尔欲得狗竞走者，吾明日当赠尔以一狗。”都拉曰：“敬谢大母，幸勿更送我以狗。”祖姨振其眼镜，以目近视曰：“汝胡不欲？”都拉曰：“吾不忍更畜生狗，防无以处吉迫也。且吾一生之事吉迫见之，方大卫遇我，吉迫妒而狂吠；迨婚礼之成，吉迫亦所目睹。是我生平列传，吉迫皆知，何忍以他氏参之。”祖姨又抚都拉之颊，言曰：“然。”都拉曰：“大母得毋怒耶？”祖姨曰：“都拉，汝近来乃通敏而辩慧，试思吾何为怒尔者？”都拉曰：“非云大母怒我，我惟疲而不振，故措语多失。吾本愚耳，病中之愚乃尤甚。且吾生平事，吉迫一一知之。”因呼吉迫曰：“吉迫解吾语乎？吾安能以吉迫之老别迁吾爱。”又面吉迫曰：“此事我能至乎？”吉迫似解意，则以舌舐都拉之手不已。都拉曰：“吉迫，汝必不以年高遂舍尔主母而去，尔今更伴我须斯乎？”逾日为礼拜日，都拉下楼饮膳，忒老特尔司亦至。久不把晤，见时甚悦。余见状，知都拉已愈，更一礼拜，必能出而观吉迫与他狗竞走矣。迨下礼拜日至，医言仍不可出。又逾一礼拜，医言复然，但言颜色仍美如前，惟足音则不之闻矣。二足既软不能行，凡上下楼均余背负，都拉以手抱余颈，尚格格笑。吉迫特先行，每穷楼级，辄俯而待我。而迭克则以蜡前导，祖姨压尾。凡忒老特尔司在时，亦随而登楼，谈苏飞事，彼此转以夜来为乐。惟后此背都拉渐觉其轻，余始惧，乃莫名其所以然，亦不敢竟脱诸口。一夕祖姨先归言曰：“小花汝先睡。”遂归。余坐思小花二字，忽悟此花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