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明日，余及祖姨在园次徘徊，祖姨以都拉之病，不能外出，但萧散于小园之中。时佣者言密司忒壁各德奉访，余即出，而老渔已入，见余祖姨，即脱冠为礼。爱密柳事，吾已于昨夕告之祖姨，今日祖姨一见乃无言，但与接手，并拊其背。姨氏之意，盖贺之也。老渔知旨。祖姨即曰：“拖老忒，吾将登楼，防小花将觅我。”老渔曰：“得毋以老渔至此，故马丹行耶？”祖姨曰：“适佣者言足下将有语告吾孙，礼宜敛避。”老渔曰：“马丹若不惮烦，愿以己事奉白。”祖姨曰：“可与闻者，不妨与我一闻。惟此间非便。”遂引老渔至一小亭之上，余及姨氏咸坐小几，而老渔则植立不坐，遂以手按小几，一手引冠，言曰：“昨日将吾孺子归，其先乃不辨我，久乃觉之。既觉则长跽，似求天赦罪状，且曰：‘吾身何由至此？’吾久不闻此孺子之声，今日其果得之矣。”老渔言已，欷歔不可止。又微咳言曰：“今爱密柳得矣，徒哭何为，乃不期吾泪之自落不止。”祖姨曰：“汝为善人，理宜得善报。”时日长风静，花影扶疏，直横斜及于老渔脸上。老渔点首，谢吾祖姨曰：“爱密柳之逃，伏于奈白而司，果如马司德大卫所言。是夜天黑有星光，遂狂奔向海，竟似家居时来觅船室，并欲渡海而归。时为乱石梗道，再起再仆，并忘其痛，似此身亦为顽石所成者，目中火发，耳中亦殷殷作鸣雷声。此时似晕，但觉张眼而东方已白。有少妇俯而与语，诘以何状，彼静中一观，则为旧识之妇人。其夫亦行渔，尚未有子，见爱密柳荏弱，则抱归其家。家亦小屋，则拓尺地与卧。时其夫方渔于海，妇人遂嘱其邻勿声，潜藏爱密柳于室中。爱密柳既卧，遂病，竟忘意大利语，但操英语。醒后狂呓，似此恶少潜于窗下，力求此收养妇人，勿俾贼手。时卧榻经久，乃不审时日，亦不知身处何地，久乃莫忆。因而浓睡，一睡之后，竟弱类乳婴。醒时适为午后，万声俱寂，但闻海潮。爱密柳似自睡于室中，及观窗外有葡萄之阴，始悟前状。居停进坐榻前，爱密柳知彼沦落，则大哭不止。此哭乃大益于爱密柳，郁气为之一伸。然已忘其方言，则作势示此妇人，遂逐日渐愈，亦逐日学其语言，如其初未之习者。一日黄昏，临窗面海，忽见有小女嬉于海滨，忽而近前语爱密柳曰：‘渔家女，是间有蚌壳在。’前此海滨人咸称为盛美之夫人，爱密柳厌之，则教以此称。此女娃一呼，而爱密柳恍然大悟，复一一忆其旧习之意大利语。”老渔语至此少息，复言曰：“爱密柳已全愈，则力求居停送归英伦。时此妇人之夫亦归，而渔舟亦将至法国，遂载之同行。既至法国，乃无钱，行佣于逆旅中，忽遇此万恶之立铁麦。此人者当勿近我，吾老亦难必其能否与之决命。”少须则又言曰：“爱密柳见彼，彼固未见爱密柳，然已栗惧，则夤夜逃归英国。自度佛尔登岸，将归鸦墨斯。忽又转念家中人不之恕者，或吾已死，则归时徒益伤心，因夷犹不即归，遂至伦敦。诸君为我思之，此女一钱不名，以孤身至此，思之为彼胆慑。乃刚至伦敦，即遇一女人，言为缝纫之女，延之至家，同纫以资生。且知彼将图归，为家人所格，或老舅死者，则允为之侦事。马丹及马司德听之，须知吾女一至伦敦，即为马莎所得。”余闻言即大悦，呼曰：“得耶！”老渔疾进，坚握余手曰：“马司德大卫，此事之功归尔。尔惟告我以任马莎，故立得之，此功不能不归马司德。马莎之居伦敦深知穷妇居处，一觅即得。其始爱密柳竟忘马莎，及马莎语之始悟。马莎且告彼以见我，我谆嘱其寻觅，并历言四出追觅状。时爱密柳微病，马莎扶携抑搔，直至昨日始来见告，已而觅君矣。顾马莎之出，初未尝示彼以状，防彼愧而更逃。而彼残忍之女人何由见知，则吾不之辨矣。或且贼仆侦而告彼，或同舍知状与言，则亦可以勿问。昨夕吾与爱密柳均未睡，实则语短而泪长，虽别未多时，而爱密柳已化童娃之身为妇人矣。一夕中纳首吾怀，老渔今亦何求，但得此女相依足矣。”语已，以身倚诸案侧，余问曰：“后此之事如何，当亦筹备及矣。”老渔曰：“决矣，当未得爱密柳前，为谋已定。海外固有善地，吾生其托迹是乡乎？”余面祖姨曰：“彼欲远适异国矣。”祖姨未言，老渔即曰：“然。苟至澳洲，必无人知爱密柳秽迹者。至时再立门户，为更生之人。”余曰：“行期定耶？”老渔曰：“今晨已至船公司问行期，闻言更二月者，将发第二次之船。以今日侵晨，方有舟出，趁之无及矣。”余曰：“尔即二人同行耶？”老渔曰：“然。吾妹安土而重迁，吾不欲强之使行，矧在此尚有应管之人，亦吾心中所系属者。”余曰：“伤哉汉姆！”老渔语祖姨曰：“马丹，吾妹今方居汉姆家为之司家政，姑侄和协，而汉姆此时依此人如母，吾又何忍夺之。”余曰：“根密支如何处置者？”老渔攒眉曰：“此人久为筹维，乃不能决，彼与我同居，怨尤日甚，似此远地，而又中年，吾何忍招之为伴！吾意每年资之以钱，令彼安居度此残生。”余观此老渔，每人均为筹画，特遗己身勿恤。老渔曰：“爱密柳之寓伦敦，心绪潮生无宁晷，吾惟趣行，方足少安其心。计一至澳洲，则一老一少，性命相依，亦足自活，并足忘其前垢。”祖姨曰：“然。”老渔曰：“马司德大卫，吾尚有事奉干。”语时出纸于怀中启之曰：“此即银票，为彼恶人所寓，吾思欲还其人。且爱密柳出时，尚挟数金，陆续用尽，吾尚足其数，还此宵人。吾今已加以笔载，马司德幸为核之。”因检小纸授之，余观之乃无误。老渔曰：“谢君为吾一核，吾封此钞于邮筒中，上署雅姆司司蒂尔福司。此邮筒外，更加以封，则书其母之名。吾濒行时方付邮者。书中勿多言，但曰：‘吾行矣，此为若子之钞，吾无从还彼。’以马司德观之如何者？”余曰：“可。”老渔复曰：“尚有一事，吾今日颇思一见汉姆，以得爱密柳事告汉姆。然已以书预示吾妹及汉姆，且言明日将至村间自言之，一则少检家具，一则与鸦墨斯为永诀。”语次似尚有言，乃格格不能出。余知之，即曰：“得毋欲我同行乎？”老渔曰：“马司德能如此者，感且不朽。以君能言，足解汉姆之烦忧。”余遂及都拉商之，都拉悦，趣余行。余遂允老渔同出。明日侵晨，同乘公车赴雅墨斯。夜至，老渔力为余肩行李，余却之不可。过乌麦之肆，乌麦方坐而吸烟。余思老渔既见壁各德及汉姆，必且感伤，不如暂留是间为得。老渔允余，余遂入乌麦家。既入，即曰：“密司忒乌麦，久不见尔，今如何者？”乌麦以手扇去其绕面之烟烟，张其老眼视余，则大悦不可止，言曰：“先生今日之来，吾宜起而迎君，惟吾足废矣，行动必须机榻，舍足疾及哮喘外，他皆如恒，此皆天也。”余亦致贺，俯视其榻，则加以四小轮。乌麦见余相其榻，即曰：“此亦殊巧，其行之轻便，乃如鸿毛，如意所使，吾外孙女小美尼，但小推榻背，即已飞行，坐于是间吸烟，为状至适。”余见此老趣满神怡，乃深叹其知足。惟其足废而气逆，转觉此烟馨之适口。乌麦曰：“先生听之，吾自得此榻，觉其观世之眼，较诸能行时，尚为清切，每日与吾纵谈者滋多。前此读报，似觉无事，今日觉报中所言，多逾前此倍蓰矣。吾虽癃废，初无枯寂之况，转觉多趣；若目盲而耳聩者，则为状殊矣。足废又何关于事，方吾能行时，行必哮喘，今不行，转无奔突之患。今日果欲出门，但令周兰之徒曰迭克者推之，其状大类伦敦府尹之坐马车，游于都市。”语至此大笑，嗽乃弗止，复力吸其烟。嗽平喘定，又言曰：“凡人食肉勿但食肥，即瘦者亦当杂进，吾虽病废，而周兰乃大得息，初不必二人之分肥也。”余曰：“此足贺也。”乌麦曰：“美尼与周兰伉俪甚笃，同心合力以赡其家，则吾病又何足恤者。”少须又言曰：“吾近日多观书，先生则多著书矣。先生所著书乃大佳，吾逐字咀嚼，殊觉有味，得此时睡魔亦远屏，竟不思睡。”余曰：“叟太奖我矣。”乌麦曰：“否否，吾言确也。尔书非装订作三卷者耶？有时吾对此书熟视，则大悦曰：‘著书之人吾识之，著书之家吾世交也。’噫，但言世交，为事绵矣。在白伦得斯东时，不有一幼女者耶？先生迩时小也。”余大窘，知将言吾母矣，则乱以他语。告以已得爱密柳事，并言女为马莎所得。此二人者均老人关心，闻之必释然于怀。方余语时，老人静听，听已，言曰：“消息良佳，数日以来，此为惬心之事。惟马莎孺子，后此有人为之推引否？”余曰：“自昨日来，吾亦戚戚于此事，今叟见问，吾亦不得柄握以告，密司忒壁各德未言及此，吾亦无敢遽言，想壁各德之为人，初不忘劳，必有所赉。”乌麦曰：“吾亦滋念其人，后此先生果有意于其人，幸为老人拓一余地，容我少尽其意，不必亲临见告，但以书予我可也。吾观此孺子初非险恶之人，但以此事已足录矣，即吾女闻之，亦必谓然。凡少年之女，不能以寸朽弃其连抱，盖妇人之心，既脆且易动，此无怪也。彼母亦然，然亦非恶。今兹事托先生矣，苟可为力，幸告我。天下之年如我者，生之端，与死之末将合矣，何妨行我天良中应为之事。须知人生于世，犹自高及下，其足至迅，故光阴一逝，力追亦莫之及，苟有善机，即当趣之，勿失勿失。”语时去其烟斗之灰，引手置诸壁间，壁间有物承之。言曰：“尚有爱密柳之表兄，为爱密柳许嫁之人，非汉姆耶？此人在吾乡中为善人，常于黄昏时至吾肆，读报清谈，与老人为伴，此亦彼人之天良，防老人闷也。”余曰：“今将往见之矣。”乌麦曰：“见时为老人道晚安，今夕美尼及周兰为人延赴跳舞之会，果二人在家者，见先生当尤喜。美尼先不愿行，欲留待老父，吾力祛之行，谓尔不行者，吾六句钟即睡矣。经老人一趣，美尼方行。”余遂与接手，告别而出。乌麦复曰：“先生少须且观吾小象，尔不之观，真错过矣。”于是呼曰：“小美尼。”立闻楼上有小声答曰：“翁少待，吾下矣。”少须见一少女，发作螺旋，跳跃而入。乌麦捉之以手，摩其发曰：“此即吾之小象，盖暹罗种也。小象为我推车。”小美尼先推开复室之扉，余乃盼，即前此纫衣之所，今为老人卧室矣。小美尼纳手于榻背，并以两手拊之，未即动。乌麦曰：“象具劣性，吾则以号令进止之。”即呼曰：“一……二……三……”甫竟三字，则小美尼力转其机榻，向卧室而推，左右不触，进矣。半道中，乌麦尚回首笑而视余，鸣其得意。余出经旧地，少徘徊后，即赴汉姆家。壁各德已移家与之同居，并其老屋及车马，别赁一人。余尚忆巴格司所驭之老马，尚低首引车行也。壁各德及汉姆咸在庖次，根密支亦在，殆老渔趣之使前耳。似老渔已告以爱密柳事，室中女人咸以裾幅自偎其面。汉姆见余大悦，想余一至，众之争止其悲者，初不仅汉姆也。余撇其失意事，言老渔将至澳洲，此行必多得金，为富翁，明日以书归英，必有述其诡秘离奇之事，足以骇人心目者。亦不举爱密柳事，但隐约言之。汉姆闻之，色立变，后此壁各德以灯引余至别室，似仍为余夙备，其中鳄鱼之书，赫然存也。语余曰：“汉姆之不欢，平日恒如是，非为汝言而然，吾审其心碎矣。惟治艺较人为勤，有时亦叙船室中状。其言爱密柳，但叙其少，不言其长。”以上均壁各德后此所言者，此时余见汉姆则欲引余他行，似别有语，第不即言。余计明日下午俟其归时，于半道迎之，与之语。时已夜中，余遂息。明日老渔起饬行事，朽者弃之，留其可用者，以车至伦敦。余物尽馈根密支，而根密支则追随老渔，未即去。余知此古船室长闭矣，亦欲一临观之，识其少时游历之地，即曰：“吾黄昏时亦将至船室一观。”意先寻汉姆，授言之后，乃更往。余夙知其船厂所在，则于半道中迎候，已见汉姆自远而至，则与之同行。甫数步，汉姆曰：“马司德大卫，汝见彼乎？”曰：“吾在门隙中见之，已晕矣。”汉姆无言。又行，则更问曰：“马司德大卫，更见其人乎？”余曰：“防彼见我为难，意不之见。”汉姆曰：“吾亦云然。”余曰：“汉姆，吾虽不见其人，然尚足以书予之，汝果有言，吾必为达。”汉姆曰：“吾实有言。”余曰：“何者？”汉姆无声，少须始曰：“吾所欲达之言，非烦君为我转述其赦令，彼无罪，但能乞彼赦我。须知当时之乞婚，实我逼之，非出彼之真诚。有时我思非我乞婚之切，彼或能述其心中之事，我尚足为彼筹其善策，令彼勿嫁其人，亦不至有弃捐之日。”余心大感动，深服其言，深敬其人，即与执手曰：“汝言第如是乎？”汉姆曰：“有之，但未知能出之圆融否？吾前此固爱彼，至今思之，爱心尚在，惟其爱之至深，故此生殊无乐趣。君固有学问者，能否以词令为我达其苦衷，谓彼吾虽不乐，然亦不至自戕其身，请彼勿念。综言之，此生亦未即无有生趣，但决不更娶，以心中人断无如彼者也。此外则为彼祝福，为彼祷天而已。”余闻言复大感动，即鞠躬与之执手，且紧握而承诺之。汉姆曰：“谢君厚意，今日见存，足见深衷。此遭与吾叔父同来，用意之厚，吾亦深悉。今吾叔父将远行，此生正恐无复相见，亦知此次分离，彼此皆益，特老人及我咸知而未言，今亦不与老人相把握矣。君于吾叔父临行时，幸为达吾言，言吾少孤，老人之恩，乃同吾父，请致吾谢悃，并其感激敬爱之心。”余敬对曰：“可。”汉姆复与余执手曰：“种种谢君，知君将至何地，然彼间我不愿往，图再相见。”举手一麾，遂去。余见彼垂首缓行，以暮色苍茫中，渐渐莫见。余及船室，门已大辟。进时百凡皆空，但有当日木箱，余与爱密柳同坐者，今则根密支坐之。膝上置一小筐，以目视老渔。老渔以手倚火炉檐上，垂目下视炉灰。余入时，老渔已举首，悦而与余言曰：“马司德大卫与此老屋叙别耶？”因举烛四照曰：“空矣。”余曰：“尔行事至敏。”老渔曰：“长日殊倥偬也，根密支今日乃同力役。”语时以目视根密支，根密支则俯视此筐，初若无睹。老渔目余曰：“此小箱尚为君当时与爱密柳同坐者，今日亦携之以行。君且入当日斗室中观之，此中亦百无所有矣。”此时但有小窗中海风徐入，皆作枵响，余见状，颇忆卧此时，为家中变故，及乍见爱密柳状，一一潮上吾心。老渔曰：“吾家行后，当决其无人更赁，以是间为不祥之屋，胡从入之。”余曰：“是屋有主乎？”老渔曰：“此为雅墨斯制樯之人所有，吾今日即将以钥匙还诸其人。”老渔复引余入旁屋中，四盼即出。言次引根密支起，将取此木箱，忽见根密支起引老渔之手言曰：“但尼而，我已对此空屋誓言矣，汝行，吾决不后汝，汝今忍割弃吾行耶，幸君勿尔。”老渔愕然而退，视根密支后，复视余，后乃复视根密支。根密支作哀痛状曰：“亲爱之但尼而，尔率吾行，与爱密柳同度时光也。吾愿为尔终身之女侍，尔所居地，有畜奴之俗者，即以我为奴亦可，惟勿遗我于是间。”老渔摇首曰：“汝乃不知为道之远，且为瘴乡。”根密支曰：“闻之，且习知之。第吾志已定，苟不同行，吾即死于是。须知种田之技，吾尚能之，即劳亦非恤，万不如前此之悲伤，以扰汝清听。至尔予我以钱，则此钱虽见遗，吾至死亦不之近。果尔许我行者，即至天末，亦无悔心。吾知尔之不欲吾行，以我善哭，吾后此誓不为此态。马司德大卫，尔为我乞哀此人，此人之性质及于爱密柳，吾咸稔之，彼有忧思，惟吾能慰勉其人。亲爱之但尼而，胡不挈我行也？”根密支即抱老渔之手亲之不已，厥状甚诚。老渔沈吟久，始言曰：“尔欲行者行矣。”于是即以空箱出，熄其烛，闭其扉，加之以锁。行后，尚回视其屋，在星光明灭中，有黑影一积，即船室也，心为怅然不止。明日侵晨，即赴伦敦，根密支坐车前，其意至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