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余此时别去英国作漫游矣，行时尚伥伥，不审何适？凡诸亲爱之人，均撇而置之乡井。须知大将百战而受创，当时一不之觉，迨引马归壁，始觉其痛。余在英国时，叹逝伤离，此心悲哽已极，顾在百忙中一不之觉，已而积渐来矣。先是独身远出，匪家可归，既而回思一家之中，或死或离，一不之见矣。第一人即思都拉，如是盛年，如花吐萼，竟尔萎谢。其次则思司蒂尔福司，绝代天才，乃因一失足而横折。又次则思汉姆，当日在彼船室中相见，其乐无极，今无因而死，赍恨入地，滋可悲也。余觉一生及所亲爱之人，一一皆无善果，似吾生亦已有涯矣。余身历诸国，所见不少，然带愁于心，随地均无宁日。有时悲慨极时，知死期且近，顾又念死客不如死家，每于行次思家，似克日即反，少须又复不决，踪迹又逝，而逝处亦不自知其何为？若使余纪道行之事，随处述其心绪，纪之于书，则吾力万不能逮。凡诸所言，大类述梦，惟梦境中有了了者，有模糊者。了了者可语，模糊者不能语也。但觉俄顷之间，即至一国，所见者楼台宫阙，花木美人，亦有于历史有关者，或以名胜载于志乘者，余瞥然而过，不涉于心，但有悲慨之情怀，永永麾之不去。前数日在客，状均如此，亦不审胡以惮归？但飘忽如云，随方而止，计所历地，弃如传舍，亦恒有数日之留者。遍行意大利，过爱而迫司山，及瑞士，乃淹留极久，似为山水勾留。顾余亦不计其何者为山水，但一身如萍，遇滞即止。及见石壁插天，飞瀑千寻，虽极天下奇观，亦但等闲过之，识其奇险而已。一日薄暮，自山陂行至一山村之中，意今夕留宿于此。遂沿山道行，夕阳在崦，苍碧照眼，为状几不能形诸笔墨，此为余第一见景而动者，此时心中颇思能知山水佳胜，意吾尚有生机欤！村居山趺之下，四望尽作绿意，山峰之顶，蓊以白云，云根之下，冰雪交横。更下则松柏作老翠色，横山腰如带焉。其半山中有微黑之点，历历皆人家，远望之大类小儿玩弄之物，若莫可居人者。即以山村论，为树所盖，亦不可见。余在百静中闻牧者歌声，声从胡来，则不可辨，如非世人所度之曲。余心为天然景物所动，不能自持，遂卧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此余自都拉逝后，所未有之悲涕者。余每及一处，即以书归报老姨，令知所在，惟行踪靡定，乃久久不得家书，似迁徙无常，家人不可踪迹而得。及在此逆旅中，竟先有一笺在是，余启读之，则安尼司书也。语该事寡，言事其老父颇乐，家亦未窘，寥寥数言而已。余语则皆及余，谓：“尔之行事无复奉规，以君之为人，足生吾信，无足规也。顾以君之为人，能阅历百苦，则愈足陶镕其德器。但以著书而论，经是折磨，为书当更精美；惟未知近日陶情山水之中，曾否仍治故业。”书中竟呼余为弟，谓：“弟能得名，则老姊与有荣施矣。须知吾弟之得此令名，正得自少年之磨折，今日更磨砻以世故，则前程宁复可量。客边当自珍卫，吾职同姊氏，弟居何向者，姊心亦随尔行矣。且凡尔所为，姊氏已复满意，其尤有希冀者，则在老弟未行之事。”余得书置之胸际温之，当未得书之先，懵然如死人；迨既得书，则生气复因之远出，觉是人真可爱慕，有是人在者，余尚可生也。遂屡读其书，乘未睡之先，即作复书与之。言在无可奈何中，得姊氏书，如出墟墓矣。来书规劝不已，既奉姊氏命令，乌敢不承，但期力行。无有他语，心中自念更三月者，余出行可一年矣。决计三阅月中，在此山村中著书，白日看山，夜中著笔。然此三日中，得朋友无数，犹其在鸦墨斯时。迨冬令已至，防山居冷，遂迁几尼瓦湖次。明春又至山村中，朋友来迎，余几误是间为家矣。于是仍著书，旦暮无息，即以旅行所遇为小说一种，以稿本付忒老特尔司请排印。书出风行一时，而余之文字遂日巨，凡旅行家咸服余之著作。此书既成，新意复生，乃更为一书，精神愈挚，书亦大佳。此书为余生平第三种之作，未成，而余之归兴动矣。余虽日事笔墨，然亦时讲卫生，习体操。方余别伦敦，叹逝伤离，殷忧内，躯干羸困，今则复其初状矣。足迹所及，几遍全欧，见闻亦日廓。亦知学问与日俱增，心中许事有不曾对人者，乃一一于书中达之。以余心中自誓，此书直为余之日记，此时尚有至切之心绪，于此时发之矣。不审余心起于何时，乃有欲婿于安尼司之念，身居外国时，则大懊悔当日自失机宜。盖余之娶都拉，而时时尚存觖望，所望维何，初未之知，今始知为不娶安尼司，实余觖也。益恍然于旅况凄凉中，均己自取。若早娶安尼司者，又岂有今日，果不去英伦，与安尼司双栖同度日月，则余亦何至凄寂至此！今为时既久，安知无复中变之局。余亦自知安尼司必爱我之至，不尔，胡为关切至是。然彼处处以稚弟见待者，亦非复安尼司之无情于余，余惟先以姊氏之礼事安尼司，彼之报礼，自不能不以弟道处余。余当时果悟安尼司之心属余，亦可渐进而求其朕兆，乃余愚妄无知，至以求婚于人事告之安尼司。及娶都拉时，又求其为助。前后综观，直余自抛掷此好姻缘耳。今但觉事机已过，如置好花弗掇，今春色垂阑，更作探春之举，不特见轻于人，即自问亦无情趣。且一心愚妄，坐失机宜，即陷诸凄寂之中，似即上天降罚，受之亦无甚怨。尚忆都拉弥留时，告余言不善持家，久将取厌，余虽未审后事如何，已觉都拉言之成理，殊有见也。果使更得安尼司为妻，得其内助，家道尚可光复，惟不敢复作是想。以上所书怨艾事，自客中至于归国，三载之内，匪日不有是想。屈指计之，离家果三载矣，归时正值黄昏，又见英伦之岸。此三年中为期固久，惟余随地淹留，初亦不觉其久。及见乡国，乐亦无极。且念安尼司必且念我，当趣往面之。顾既念安尼司，则又思爱之固深，此人必不能更为我有，因之复濡滞不敢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