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行者首途之期垂近矣，余老保姆壁各德亦至伦敦，送其兄远行。壁各德初见余，知余丧偶，哭极悲，几欲晕。余遂与老渔兄妹同聚，但不见爱密柳。一日下午，余与老渔兄妹坐谈，及于汉姆，壁各德言汉姆温纯如绵羊，送行时亲密无伦。壁各德每语及汉姆，娓娓不倦。老渔爱汉姆，余重汉姆，闻之亦不觉倦。余祖姨已购归故居，欲迁复之，余亦将远行，遂暂居科文德花园中，与老渔兄妹别后，即归己寓。道中思及汉姆寓书与爱密柳事，因思彼人且行，书当立赍，或爱密柳得书后有覆信者，尚足寄与汉姆。归后弗即枕，即先作书，言汉姆托述之语。书竟，别作一书与老渔，令转致爱密柳。书成，天已垂白，即令侍者驰报老渔，遂归寝。余觉日来疲甚，起绝迟。既醒，觉祖姨坐于吾榻之次，祖姨曰：“拖老忒，吾见尔酣寝，未敢惊汝，密司忒壁各德在此候尔久矣。”余曰：“请相见。”老渔与余接手后，曰：“马司德大卫，吾以书授爱密柳后，彼即作报书，彼意请尔先观，果词意无弊者，即请君寄汉姆。”余即启读其书，亦不书名姓，突作起语曰：“汝言吾已闻之，如是盛德，吾乃不知所言，汝之数言，纳诸吾心坎之上，直至死后，尚复不朽。来书令人心痛，然尚在此痛切之中，颇赖自慰。今生已矣，更无相见之期，果罪恶为上帝所容，愿来世为君儿女，再受复帱。今感谢之心及为君祝福之心，与书并往矣。”纸上皆渍泪痕，余读既，老渔曰：“此书如何？果可者，吾将归报爱密柳。”余曰：“此书吾当自赍赴鸦墨斯，彼独身在彼，吾殊念念。能于此时以书付汉姆，归时报命，使爱密柳知汉姆已得此书，则两憾释然，殊佳事也。且吾允汉姆时，自矢艰险无避，幸为途非远，趣行即返。且吾迩来心绪不宁，家居苦寂，不若外出为佳。吾决计以今夕行。”余观老渔力沮余行，而颜色似悦。余即同彼至车站买票，傍晚车行，此一线之途，余自少及壮，艰苦喜乐悲梗之事，皆于此中深尝之矣。至第一车站，余谓御者曰：“今日天色殊异，状竟可惧。”御者曰：“此大风之兆也，明日海中将有巨祸。”此时空中如焚湿薪，黑烟驰突，作千种危峰叠嶂，顷刻数变，而黯淡之月轮，似为黑云推逝。晚来风起，至夜愈烈，迨及夜深，洞黑如漆，风乃若吼，时时增烈。车马为风所逆，至不能前，人人咸惧翻车。雨势随风而射，中人如弹丸，每遇大树高墉，则停车其下，苏人倦，息马瘏。翌晨风力尤劲。余前此至鸦墨斯，闻渔家言风烈如演巨炮，余初弗信，今观之，始觉渔家之非妄。车至乙拍司威此车站，而日又晚，盖本日道行，寸寸与风夺路，故车马绝疲。时见村人皆立门外，防屋圮而人死。人人咸言某处大树拔，某处礼拜塔圮。余行愈近海滨，而风尤大，海水为风所立，远远已闻鹾腥；及既见海，海中高浪矗起如楼台。车至鸦墨斯市，市人见有车至，咸诧怪不止。余仍居旧日逆旅，思欲观海。然海藻为风所翻，直落路上，为状至滑，且防屋圮，息息不能少安。既至海滨，渔家咸在窗中外盼，人人栗惧。而女人则咸掩面哭，以其夫子咸以昨夕出，乃不辨其生死。即老渔习于海事者，亦面天太息不止。孺子面长者之面，力引衣裾，无敢啼哭。至巨石亦随风乱走，其声硼然，杂风声而嗥。高浪近岸而碎，溅为飞沫，厥声尤厉，几欲吞鸦墨斯而去。退浪倒卷出海，平地几欲成洼，遥望海上高山，忽尔成谷，深谷复现为山，随涛变幻，不可方物。巨胆之海鸥，尚在浪中出没，每浪各肖异形，触时复变他状。余一人立观海斗，几谓此身非在人境。然人群中不见汉姆，乃入汉姆之家，双扉坚闭，叩之不应。余知去船厂非远，访之，则云赴鲁威司托夫村，彼中有破船求修，明日归矣。余复归逆旅，解衣且眠，竟不成寐。坐于火次，可五分钟，侍者入言曰：“去此数里以外，有二船立沉于海，船人皆死。尚有数舟，欲引帆避礁，乃不审其得生与否？”余闻此噩耗，心神皆敝，又以不得见汉姆，颇不自聊。思汉姆果以舟归者，必死无疑。因思更至厂中问汉姆能否以舟归？果以舟归，则自至鲁威司托夫止之，且与同归。于是趣就晚餐，餐既，至船厂汉姆治艺处。至时则司厂者方执灯扃其扉，余问汉姆曾否以船归者？其人大笑曰：“汝何畏之深，人非狂病，何为扬舲于大风之中，况汉姆习于海事耶！”余闻言大惭而归寓。而风力愈横，至反咽烟囱之烟，下塞窗户，震震有声，而屋柱亦为摇动。潮声倍于白昼，益以黑云四走如奔马，令人恂惧。余既辍食，坐卧皆罢，心中极念汉姆，莫卜其凶吉。思既罢食，当小饮以壮胆力，遂坐于火次假寐。然门外风声，怀中苦绪，两两皆无宁贴。已而强起作醒状，徘徊屋中不已，姑执旧报展读，目注报中，而耳仍倾听门外风声。寻复掷报，移瞩炉火，而壁间钟机时动，乃大足恼人，决计不如归寝。顾就枕时意欲思睡，久之仍不能睡，辗转衾间，似仿佛闻海上有呼援之声，又似有警炮声，房屋坍圮声。余起盼窗外，一无所见，沉黑如墨，但余残烛之光映射玻璃，即玻璃中影余焦烦之颜面而已。心绪既恶，愈不能眠，霍然披衣启扉出视，店中人防屋圮，咸不归寝，皆团聚门次，便于遁走。有一女佣见余突出，则以手自掩其面，大呼鬼物。余方知店人聚谈，言今日溺鬼将夜见于人间。余起与店人同坐可二句钟，有时亦启户外觑，而风力挟海藻直扑余面，余将力掩其扉，力乃莫胜，则取人助之。逾二句钟，余觉倦，复归寝，则残烛荧荧案上如鬼灯。寝时噩梦叠见，如坠深谷，如殒高崖。又梦与两不相识之人，同攻坚城，炮声隆隆，至撩乱，人语咸不相闻，至百无所接于耳，余力倾其耳，蘧然遂觉。天色已明，可八九点钟，始恍然炮声即风声也。且闻有人叩扉呼余，余曰：“何人？”叩扉者曰：“即在左近中，有人遭风之破舟。”余即出曰：“噫，何舟耶？”其人曰：“帆船也，或来自西班牙及葡萄牙，则不可知。舟中所载，皆酒也。客欲观，当速往，少须沉矣。”于是梯级履声上下，极烦杂。余立披衣出门，赴沉舟处，而市人亦争望海边而趋。余力追群人之上，须臾已及海滨。此时风力较前已减，然皆百千巨炮中减其数十，为减亦未巨也。而海潮经夕为风所荡激，高浪尚如山立，似海神作势掀天，百万潮头，彼此互相推逝。余耳为风浪所震，脑力已荒。遥望海中之舟，一无所见，但见白浪滚滚，有一渔家向左指而示余，则此舟去岸至近，舟中长桅已断，乱绳交纠，忽升忽降，无片晷之停。舟中人极力去绳及帆，斧势高下不绝，然潮头一过，舟中立稀，岸人相顾，乃无术以挽此舟。舟人号救之声，隐隐似闻，然皆莫及。观者之人，女人咸哭。尚有人沿岸而奔，小舟益无可济之隙。余追逐渔家之人，坚请赴援。有人语我在一句钟前，已具舟以待，欲求得一人凫水逐浪，近此巨舟，以绳授舟人，令引之近岸。忽闻人丛有倡言者，众人皆裂，而汉姆即闯然自群中出。余观汉姆以目注海，将舍命以趋，余力引其手，且乞岸人助余止之勿往。此时舟上有三人，抱樯而号，须臾浪至，已扫其二人入海，樯上尚有一人，坚抱弗释。岸人复大呼，而汉姆益奋言曰：“马司德大卫，吾时至矣。”复谓岸人曰：“诸兄弟以绳授我，我入海矣。”余尚欲力前，而岸人咸止余曰：“君若弗止其人，尚有人助之赴难，经君一沮，众且寒心。汉姆亦必独往，死乃尤速。”余一无所闻，但见有人出辘轳之柱，力纠其绳。汉姆一身衣油布之衣，执绳独立，尚有人以绳缚其腰，引其绳端，勿令逐波而逝。此时破舟已穿，而樯上之人尚未动，如丝发系于空际。其人冠赤帻，取帻扬之，以示岸人。余静观其人，几欲致晕，则吾同学司蒂尔福司也。汉姆不知有无见及，见一回潮将逝，即回首顾岸人，立扑身于海，随之而去。见汉姆随浪高下，为白沫所掩，岸人力收其绳，既归，则血渍其面。在潮声奇吼中，汉姆作势示人弗引，复涌身入海，此去极力劈浪而前，其勇无匹。顾汉姆虽多力，安能胜此风潮，果有力能进咫尺之路，即可及舟。此时适有巨浪复前，舟立沉，而汉姆随潮腾起十余丈，乘势而落，而海中但见木片乱漂，而岸人争引汉姆登岸。余见人人咸作死灰之色，则力前观之，汉姆死矣。众舁汉姆至近村，百端救之，顾已无及。诸人散后，余尚守尸弗去，忽有渔家近余作颤声曰：“先生且随吾前。”余固识其人，心中颇了了，即问之曰：“足下见尸乎？”渔家曰：“然。”余曰：“其人得毋为余前识者耶？”渔家弗答，引余及海边，地去船屋非远，而司蒂尔福司曲肱为枕，似在学堂中睡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