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日侵晨余醒，思宵来二女状，心滋怜之，亦不述之司蒂尔福司。饭时忽有书至，姨氏手笔也。中言后此觅业图存事，余拟与司蒂尔福司商之，计议此不如即车中商之，今且与诸人为别。巴格司虽卧病不及与余谈，然甚恋余，厥状大欲启簏取一希尼款余。而老渔举家亦均弗适。乌麦、周兰、美尼亦出门送余。司蒂尔福司居此无多日，而渔家咸与为友，送者乃至夥。果使吾辈行李有数百具，亦无须雇人将之，渔家乃争为致力。综言之，吾二人行者，是间人乃作累日恶。登车时，立铁麦竟送余辈于车外。余曰：“老纲纪，尚少须于是间耶？”立铁麦曰：“为时或无多。”司蒂尔福司曰：“彼或未能料其时日，必蒇事始归也。”余曰：“然，吾固度之矣。”余行时，立铁麦举手近冠檐，送其主人及余。车行时，司蒂尔福司颇沉寂不言；余四顾旧时来路，游目四骋，亦不作语。已而司蒂尔福司曰：“吾二人宜发语矣。尔今日晨餐时，言姨氏有书，中何语者？”余即探囊取书。司蒂尔福司曰：“书中得毋语要事耶？”余曰：“姨氏此时命我出游，意令增阅历，且问我曾否立意图所业。”司蒂尔福司曰：“若云阅历，固已多矣。”余曰：“意固畅遂，然姨氏所命我临事鉴察，几忘之矣。”司蒂尔福司曰：“及此鉴察未晚也。汝今且望车右平原沃野，上长乱蓬；更望车左草碛，亦复如之。前观既无殊特，后望亦只常态。”余大笑曰：“汝命我四顾，一无所益于我，幸平衍无复波折耳。”司蒂尔福司既视吾书，即曰：“姨氏究何命意？”余曰：“姨氏命我为人任事，任事果何的职者？”司蒂尔福司曰：“吾亦不审。但既命尔矣，尔遵率行之可也。”余曰：“所云任事，果任何事？”司蒂尔福司曰：“此浪迹之律师，无定踪也。此等人专在圣保罗礼拜堂隅陬之间，为会审员，若律师则为人辨护于公堂，此浪迹之律师则但陪庙鞫耳。此等人在二百年前宜绝其踪，不应留贻至此。其人习教律及议院中法律，咸与闻之。而世人初不知世界中乃有此人，其知者，则掘土而得爱德哇时代碑版，或偶见之。此等公堂专司死人遗嘱及舵工争竞事。”余曰：“汝又高论，为无稽言矣。讵教会中人物乃与舵工同就鞫于庙？”司蒂尔福司曰：“非也，此等盖兼司二事。尔于初一日往省其人，则方聚议二舟相触事，或鸦墨斯老渔壁各德小舟为飓所引。初二日更往，则方议某牧师坠行荡检事，或击或护，为状不一，大类俳优。顷刻数变其状，不特多趣，亦足得钱。”余闻言茫然，即曰：“律师与任事，为业同乎？”司蒂尔福司曰：“否，律师者精法学，得法学博士之名，而任事者自不能任，尚须律师了之。而此二种人皆足图生，汝可为之。在彼等社会中，亦可自树鸡翘为人上。”余闻言似为姨氏所言为当。然姨氏第命我为是，令我自决，至于如何措意处，以近来新识一任事之人，令立遗嘱，以产授余，故亦命余为之。余亦一一告司蒂尔福司。司蒂尔福司曰：“尔祖姨既命尔为之，汝如命可也。”余曰：“姨氏方居伦敦，迟我于林肯中一逆旅。姨之居是者，以楼级为石制，脱火发时，脱身易也。”余车行甚适，有时谈及庙鞫事，司蒂尔福司即叙其听断时丑状，余闻而失笑。车至，彼先归省，约隔日必至林肯逆旅中存余。余此时即以车朝姨，姨方候余晚餐，及一见余，似余环游地球新归者，即抱余而泣。余曰：“大母留迭克司家，独身来耶？胡不与之同贲？”时嘉耐在侧，余与问讯，嘉耐即与余为礼。余见姨氏似有怒状，言曰：“拖老忒，吾殊怏怏于迭克之家居。”余疑而欲问，姨曰：“迭克者，面柔手亦弗辣，不能禁驴之过吾门，吾若留嘉耐者，或能为吾驱驴。吾乍有冷气自足上冒，决今晚必有驴触吾门。”余思以语慰姨氏，姨不可，尚言曰：“彼秃尾者，即当日迦茵之所乘，在群驴中所痛恨者，即为此畜。”嘉耐曰：“彼秃尾之驴方为人驮沙石，必不过吾门。”而姨氏怒终不释。既而夜馔至，炙鸡一、牛肉一，尚佐以蔬菜，余大嚼至夥。而姨氏不嗜伦敦烹炙，乃少进即止。指炙鸡曰：“此鸡之成，殆终身不见天日者。至于牛也，彼言为牛，我滋弗信。伦敦中舍土石为真，其余则皆伪耳。”余曰：“大母何由知此鸡不产自村庄？”姨氏曰：“否，伦敦贾人苟吐实者，则行贾必不利。”余不敢复辩，第俯首而嚼。既而馔撤，嘉耐为姨氏握发加睡帽，较常式为小，姨言必严束之，庶火起不至坠落。于是掀其下裳，以足向火。余即为姨氏调酒，并将焦面包缕切置其前。嘉耐既行，坐者惟吾二人，姨受面包蘸酒食之。食既，则以笑靥向余言曰：“拖老忒，吾书中命尔作任事人，汝已预筹之否？”余曰：“思熟矣。且与同学商之，此事滋可任。”姨氏大悦曰：“汝乃能如老身意。”余曰：“此中尚有难事。”姨曰：“言之。”余曰：“任此时曾否需财？”姨曰：“贽当一千镑。”余移榻近姨曰：“为数太巨。孺子读书时已累大母不少，凡孺子事，大母咸不惜费，心滋不安。意欲更觅他事，自农其力，或得以赡其身。大母固不惜此巨费，而吾心滋慑，今请老人再思之。”姨氏徐吃面包已，置空杯于炉檐，叉袖言曰：“拖老忒，吾生平初无希望，所未了事，即复为汝位置一善地，此事实迭克为尔谋之。此人隐德，人无知者，惟吾知之，汝尚宜遵率为上。”言次，复引余手言曰：“已往之事，原可勿论，惟于今有涉者，则亦不妨为尔言之。当日尔一身败絮，突至吾家，吾颇悔与若父母绝迹不相往来，致尔流离至是。然自是以来，汝乃随地博吾之欢，吾有巨产，顾无人可以寄托，今尔已居膝下，为吾孙枝，吾旧时所历皆艰琐，不可语人，而一身复尚气不肯下人，今嵫景已届，汝能慎守吾训，当无贫罄之虑。”此余第一次闻姨氏追论往事者。姨曰：“拖老忒，事自此定矣，汝与吾亲吻。明日侵晨，与吾同至庙鞫处入贽。”余是夜即睡于祖姨别榻之上。然夜来一闻车声，即推余醒曰：“是救火机械耶？”焦烦不寝，至中夜始寝，余亦借此少息其躬。明日日中，余遂同祖姨至密司忒司本路及密司忒约金司律师公所。道中祖姨疑过者皆行窃，遂以钱囊授余，中贮十几尼及数银辨士。刚行过圣保罗礼拜堂，而姨氏行步忽迅，如有所慑。见一敝衣之人，引目视姨氏，且趣步随行。忽祖姨引吾臂言曰：“拖老忒，吾将奈何？”余曰：“大母勿忧，是间无足惧者。大母且避入肆中，吾当斥去其人。”姨氏曰：“孺子勿与之言。”余曰：“是人强丐耳，胡能不斥。”姨氏曰：“汝良不识其人。”此时余及祖姨同立人家门外，其人亦小立近余，余怒目狞视。姨曰：“汝勿怒其人，且倩一车来前，在圣保罗礼拜堂外迟我。”余曰：“胡为不侍大母同行？”姨曰：“吾但能与彼同行。”余曰：“大母何为同此丐者行？”姨曰：“汝勿以我为癎发，发语不伦。今趣以车前。”余见姨惶悚万状，不能不从其言。于是见空车前，即呼之使载。车停，姨即登车，其人亦上。姨在车中麾手令余勿前。余闻姨氏语车人，随尔所适，但趣行前。少须，车远矣。余因忆及迭克在学堂中告余语，所谓姨氏见而震慑者，即属其人，然乃不知其故。余徘徊堂外半句钟，而车归矣。车至，但有姨氏一人，而神宇尚慌忽不定，招予登车，命御者随意所适，言曰：“汝勿问我适何状者。”车少行，姨曰：“吾心定矣。”方其行时，姨取钱囊而去，此时复以囊授余，则十几尼已不见，但数辨士存。余欲寻司本路，但入圆门，步极长之甬道，愈进而市声愈远。更逾空殿及小甬道无数，遂及司本路治事之所。门初不阖，有数钞胥方伏案治事。余入，即有长瘦之书记与余为礼，领余及姨面司本路，且言曰：“密司忒司本路方在公堂，请之即至。”书记去时，余及姨氏留坐其室，四盼其室中所有。屋老而尘封，案上绿呢已暗如故纸，案牍如山积。此外尚有法律之书作巨册，上作标题，每一标题即有十余册之夥，余见状以为书多则事必夥。正流览间，忽闻有趣步声，司本路入矣。衣黑衣，缘以白狐腋，见姨氏，脱冠为礼，衣裳至宏丽，领巾洁白无伦。其人喜修饰，须角倒翘如锥，金表链至巨，而衣服领巾皆坚韧，为礼时殊勉强。姨已以余名姓告之。司本路见余，颇加青盼，言曰：“密司忒考伯菲而乃欲习吾业耶？吾见密斯拖老忒乌得，偶尔言是间有旷缺，密斯即言有文孙欲得是业，遂荐是间。所谓文孙者，其足下矣？”余曰：“然。吾大母告我，是间固有缺，命仆承乏。惟仆不审是中应为之事，因无敢质实力任，幸能少试其事，再议定约，未晚也。”司本路曰：“足下言试，谅哉。此间新至之人，必以经月试。为吾一人计者，即听足下试至数月固可，惟吾同侪约金司或以为不可，则吾亦无敢专允足下以此。”余曰：“新进之人宜入贽一千镑，有之耶？”司本路曰：“然。吾曾与密斯拖老忒乌得言曰，在此佳子弟，胡计贽金。而约金司坚持以为不可，吾亦无敢抗。而约金司尚介介眇此一千镑也。”余自念祖姨为我任此重资，心滋感愧，则嗫嚅言曰：“先生此席，吾得执贽门下，果不谬如先生旨者，能否加以劳赉？”司本路怅然曰：“吾何事不宜商约者，惟约金司之为人坚不可屈，吾将若之何！”余自念约金司之为人，胡暴厉至是。后此始知其和蔼人也，遇事蜷伏不出，而司本路则以之为抵拒资，善归己，恶归约金司也。凡书记偶欲增薪，则司本路必曰：“约金司不可也。”外间积逋稍不还，则又曰：“约金司不允也。”余后此始知律师行中必用如是委卸之法，与司本路同也。余祖姨与司本路约，即以今日起，为试办之第一日。司本路请吾祖姨勿久候于此，果月尽约成，则必以约稿寄度佛尔请署。此时司本路遂引余至公堂，令纵观，而姨氏则弗行，以为公堂者大类火药之库，时时爆裂，故戢足不敢往。余及司本路同行至光明石路上，夹道皆高屋，屋外皆有牌，书博士某某名。余遂入夏屋，洞黑如礼拜堂，堂中隔以阑干，阑以内有平台作偃月形，均列高榻，有红袍带髲之人列坐，余知为辨护之律师矣。月台上有一人，二睫耸不已，余苟以禽类方之，则角鸱也。司本路窃告余，此问官也。月台之下列坐者，皆如司本路之类，衣缘皆饰以皮，拥长案。此辈咸凛凛有仪表，然面问官语，则咸有戒心，作栗容。在例陪审者皆绅贵之人，然此时座间仅一童子。又有一人至贫窭，方于衣囊探物大嚼。万声皆寂中，但闻炉炭作爆，旁立一律师嘤嘤作虫鸣，似悉背诵法规大全全部者。余生平初未见此深沉之世界，古貌古心之人，列屋而居，令人昏昏然，不审人间何世者，则此间为观止矣。余微语司本路曰：“仆已周悉此中情状矣。”复出面吾祖姨。立与司本路别。而书记恒以笔指门，防吾误趋歧路。余既归林肯客寓，道行无梗，惟遇一驴，姨氏则大弗悦。余侍姨氏归寓后，复商后来之事。余知姨氏在此，居防火，出防盗，而食又弗适口，则力劝姨氏先归。姨曰：“可，吾居此可六日。惟汝后此居处不能长住逆旅，吾闻阿德而斐街有精宅，可以赁人，汝往赁之。”语已，即囊中出一告白，盖从新报中检出者。中云宅甚精雅，开窗面水，果有客来赁者，或为法律中人，则议且立就，赁金弗昂，久暂无计。余喜曰：“此宅佳也。”而中心亦自喜为有家。语已，姨氏取冠曰：“尔既遂意，曷往相宅。”于是沿告白中居址而行，亦于是中得居停姓氏。居停曰密昔司克禄伯。既至，掣铃可三四次。而主人则肥硕之妇人，裙为荷兰绒，衣则南京布。姨氏曰：“马丹有空宅见赁，吾特为相宅来也。”克禄伯即从囊中索匙，言曰：“居吾宅者，非此少年先生耶？”祖姨曰：“然，此为吾孙。”克禄伯曰：“吾宅尤宜居此少年。”于是引余登楼。楼有便门，可以趣下，姨以为火起便于逸出，因而大悦。屋有退闲之室，有寝室，有庋置物事之室，陈设颇旧，余固不以为敝。开窗果面长河，余意得，姨氏遂与居停议赁值。方其议时，余则踞榻开轩而望，谓以我蒙难余生，乃有此华构耶！既而议定同入，余但观容色，已知事就。姨氏曰：“此间陈设，是否为前赁者所遗？”居停曰：“然。”姨曰：“今其人安往？”余见居停作咳声，久乃言曰：“彼病于此逝矣。”姨惊曰：“彼以何状死？”居停曰：“是殆烟酒逾量耳。”姨曰：“所云烟者，非烟囱中物乎？”居停曰：“非也，雪茄之烟及烟斗之烟。”姨曰：“拖老忒，此亦常事，或更不为吾梗。”余曰：“是安足妨！”姨见余悦，即曰：“先赁一月，一月之后果相安者，则更议一年之值。”议定，居停为余浣衣及治饭事。居停且曰：“马丹勿耿耿，客童耳，其赁吾家，犹吾子也。”姨氏曰：“以明日入此。”居停曰：“天乎！今日竟有当意之客，使吾可以尽力承奉其人。”余既及姨氏归，言曰：“吾为汝择术，汝能坚定勿谬戾，则可自立于世，汝其识之于怀。”余遂以长书报安尼司，请将余所寄之书邮至吾许，并告以近日新操之业。姨氏以明日行，余即以书属姨氏将去。临别，姨氏又多与吾金，令浮于所费之外。余遂送姨氏行，嘉耐同往。余遂归新寓，且行且思，当行酤，则污鄙如佣保，今何如者，颇有今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