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此时去余在河壖见马莎时，可数日矣。其间亦不复更见马莎。然马莎恒通书于老渔，彼自承寻爱密柳乃不得其终极，亦莫审爱密柳之生死。时余已绝望，且坚信其死。而老渔者终以爱密柳为生全，而日营营寻其迹兆。余心至为之悲，谓果得噩耗者，彼将如何自处。然心敬其人，则以为不可及。老渔匪特信其尚生，且欲必得之然后已。平日固寡言践实之人，恒谓求人不如任己，己之责任弗尽，则恃人亦终无功。余一日尚闻此老渔疑船窗中不然其灯，则潜往鸦墨斯觇之。尚有一次读报章，言某家新收一女郎，老渔疑为爱密柳，徒步行八九十英里往赴之。及余述达德尔之言在意大利奈白而司中，而老渔即以舟往迎爱密柳。且其旅行至苦，舟行必三等，陆行必步，语惜余资留付爱密柳。凡行此远道，甘此苦况，初未闻叹惋之言也。都拉自嫁余后，亦恒与老渔相见，颇礼重老渔。有时余延老渔夜谈，余及都拉闲步庭除之中，余则以都拉代爱密柳，竟仿佛当年初至船室时风物矣。一日午后，老渔至余家，言昨日出门时遇见马莎，马莎告我勿去伦敦，非待我更见时，必勿行。余曰：“彼何由嘱尔勿行？”老渔曰：“吾亦问之以此，马莎乃不吾告，但嘱余勿行一语，即去。”余曰：“马莎言以何时更见？”老渔曰：“吾亦问之，彼言无定。”余思此时当鼓动此老渔，谓相见之期不远。顾语虽如是，而心则决其不尔。一日亦为午后，去见老渔时可半月，是日即为密考伯约余赴坎忒白雷之第二日，雨盛泥污，淋滴洒人，续续不已。雨止而云翳尚浓，盼晴之鸟已啁啾于树间，余方闲行于院中，时亦向晚。万声都寂中，但闻叶上残溜。吾家小园作花篱，隔断内外，翠藤蒙络都满。自篱眼中望见门外大道，刚一回首，见道上有人似趋余家，及近则马莎也。余立出启篱扉曰：“马莎何来？”马莎曰：“君能拨冗从吾行耶？吾适至老渔翁家，适不相值，遂书吾下处置之彼几，趣其来枉。据同舍云翁出即归，故留书示之以处。”余即曰：“可。”尚欲有问，马莎以手作势，请余勿言，遂向伦敦而行。余见马莎泥渍其裙，知以步至也，因曰：“至伦敦欤？”马莎曰：“然。”复摇手示意，请余勿声。余见有空车迎面至，即呼车同上。车中问马莎曰：“以车安适？”马莎曰：“但近黄金街者是矣，惟当趣前。”语后以身就隅陬，垂首无言。余尚欲问状，因亦不问。道行无语，见马莎临窗而盼车行之迟速，舍是外但枯坐如木人。车近黄金街口，立止其车，且令车人留俟于此。马莎下车，力引吾手，疾入旧巷。其地皆老屋，然当年似居显者，今则割裂广宅，零赁贫人。马莎引余进一故宅，登一宽廓之梯级，节节有平坦处，累越始登。每登一级，即孔孔伸头盼来者。梯旧为乌木所制，咸镌花朵之属，每及平坦处，必有广轩，且列榻其下，以待坐客。其制均类故家，今则陈朽污秽，有数级木腐且坍，履之甚危。尤有数处以凡木补填乌木之坎，大类式微子弟与暴富之村市女郎同居，为状乃大不类。间有数窗，轩窗一一蔽塞，即不塞者玻璃亦空，窗格亦欹斜欲坠。窗轩者本以延纳清气，今则秽恶之臭杂入，以广庭厚积秽物不治，为霉湿所蒸，遂奔腾而上。自轩外望邻右，其状亦同。余所向处，则在最高之层，故历梯级亦无数。行处，仿佛有女人宛曲前行，似亦将赴其顶，迨及末级，则仰首果见一女小立门外，即推扉入。马莎曰：“此何人，乃入吾室！吾不之识也。”余观之，则罗莎也。因语马莎曰：“吾识其人。”语未竟，即闻有声喧阗于屋中，惟为地尚高，乃不辨其为何语。而马莎则大奇，微步引余前行，绕出其屋之后，推扉入内。屋在极顶，檐皆下垂，其小乃如庋阁。此屋与罗莎所入之屋，有门可通，且尚未钥。余立于门次，马莎摇手又令余勿声。余张目内觑，屋尚非小，且有卧榻，墙上粘数画，均作船图。余不见罗莎之面，复不能辨与罗莎对语之人。始尚不闻其声，马莎倾耳附壁而听。既而闻罗莎言曰：“汝言屋主人不在可也，我非寻主人，寻汝耳。”余闻有微声答曰：“汝寻我耶？”余闻声愕然，辨为爱密柳也。罗莎曰：“然。且吾今日特来观尔，尔所行均丑，尚不知愧耶？”余闻其声既锐且厉，因而恍然，如睹其凶顽之状态。罗莎曰：“吾今特来观司蒂尔福司之伙伴，并验司蒂尔福司眼光之高下，汝所为事，凡村居之人皆悉之矣。今须一验尤物究为何物者。”余此时闻衣裳瑟缩声，似爱密柳欲逃状。而罗莎即当门沮其行，而语音复止。既而又闻罗莎作声，声似从齿缝中漏出，并闻其顿足声，夹诸詈声之内。言曰：“汝止！敢逃者吾立呼，令举楼之人知之。且能引汝之发。”余闻爱密柳有悲号声，久复无闻。余力欲进而御之，顾又自念无保护之权，惟老渔始能格之，而老渔胡久不莅者。又闻罗莎干笑曰：“今日见美人矣，乃司蒂尔福司之眼力亦不为高，讵此垂首丧志之人，遂自为贞静耶？”闻爱密柳答曰：“请觇上帝之面，以生路予我。君之姓名，我固不知，以理卜之，殆识我者也。请观上帝之面赦我，后日汝亦或得上帝之赦令。”罗莎复作锐声曰：“汝奈何以我为例！我与若何事相类者？”爱密柳曰：“胡敢妄企清高，惟尔我均巾帼中人，义宜相悯。”罗莎曰：“以尔无耻，乃敢引我为同类，用以辱我。汝为巾帼中败类！”爱密柳曰：“我固不肖，然君乃不知我苦，我至是茹苦至矣。”因曰：“马莎汝胡不前！”余此时果见罗莎踞榻坐，以怒目向地下，似爱密柳跽矣。余见罗莎目作凶光，且作得意之色，言曰：“质言之，汝之酸泪，但能狐媚情人，且留为后来之用，乃能以此动我耶？”爱密柳曰：“乞马丹加我慈悲之心，不尔者，吾癇发矣。”罗莎曰：“汝但能癇，尚为恕尔。尔当知所为何事，独不知一人之家，为尔坏败都尽耶？”余此时微见爱密柳矣，果跽于地，张其二手，以面仰天，秀发四垂，言曰：“我亦何尝不思及此！嗟乎，老舅！吾真不堪面舅，以我不肖乃累及老人之家，可悲也！”语已伏地，似欲引罗莎之襟角，乞哀于彼。罗莎敛襟避去。罗莎曰：“汝安有家！即十毁之，吾亦无复当意。汝此等行为，自售其身如售鱼蟹，何钱不可得汝者？”爱密柳曰：“我固不肖，然吾家皆善人，未尝后君。君似为故家之女，虽不以慈悲见待，幸勿毒訾吾之亲属。”罗莎曰：“我所云家者，彼人之家，亦我所同爨之人。今以尔贱品，致彼母子睽离。似汝之为人，即为彼灶下之婢亦为非分，此戋戋之微物，直类海滨浮藻，一拾即是，不期乃登诸玉碗金盘之上。今为回潮所激，复飘泊于岸边矣。”爱密柳以二拳相握，言曰：“汝言殊不然。吾小亦娴闺范，而允嫁之人，即以名媛事之亦不为亵。今汝既与是人同住，亦当知其人有内媚之功。吾生小未有阅历，至于自坠溷圊之中。当迩日见彼时，恨无福不能遽死，乃既见之后，则施其诡谋愚我，我遂误信，而爱其人。”罗莎立起诸榻上，力批爱密柳。余几欲奔入，幸此悍妇之手不及爱密柳。罗莎喘息而立，其鄙视爱密柳处，几不能形诸楮墨。但见其碎龈嚼齿握固言曰：“汝爱彼？汝？”余思此时果有锋刃者，立将洞爱密柳之胸。且言曰：“汝此时尚以无耻之言溷我乎！我果有权，立将置尔于死。”忽尔大笑，以指向爱密柳曰：“汝言爱耶？此臭皮囊良足笑人。”其轻薄之状，较诸毒詈为尤酷矣。已而又言曰：“吾今日之来，专为观此丑类恶物而来。今饱视矣，为汝计当往就尔之家人，庶可藏其秽迹。汝直一玩具，为儿童所弃，不汝欲矣。我告汝，汝听之，宜退藏于密，勿令吾见。第一义以死为长，天下觅死之路多方，得之易耳。”余但闻爱密柳呜呜而哭，余心已碎。而罗莎听之，乃如闻音乐也，言曰：“汝在此，吾呼吸为之不清。此地固穷者所居，然亦平民，为尔所污，非法也。吾将汛扫是间，汝急为吾迁越此地而去。果汝行后，仍藏秽于伦敦中，吾苟探得窟宅，仍将至而驱汝。”余至此万不能深盼老渔之至。但闻爱密柳哀呼曰：“我将奈何！”其声之哀，虽铁石人闻之亦动，而罗莎尚嗤鄙无已时，言曰：“汝曾为司蒂尔福司所赏识，后此但思其状，亦足自甜。汝今当求原配，能否为覆水之收，否则老苍头亦佳，汝欲之乎？尤不得者，尤以死为佳。”余此时闻足音，知老渔至矣，则感谢上帝不已。罗莎语时，已将出，既至门口，复回头作坚约语曰：“适言驱尔出此者，言出计定，汝当知之，幸勿怪。吾异日弃汝如弃灰，无复少惜也。”此时足音愈近，罗莎下时，竟与老渔交臂而过。余闻门启时，老渔狂奔而入，但闻一声呼舅，则为怪声，又立止。余引首见老渔手中抱一晕人，以目视之，以口亲之，出素巾盖晕者之面，及见余则作颤声曰：“马司德大卫，吾谢天，吾梦醒矣。吾谢彼能为我觅得心头之孺子。”语已，立抱爱密柳偎于胸际，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