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力驰登楼，入余寝室，既人，则枯坐室中，以目面墙，墙亦面我。此时脑力所思，则陆离光怪，不可方物，闻承尘上木板干裂作声，墙上之纸、玻璃中人气所呵之冻痕，一一在目。冻痕稀处为阳光所射，倒映墙上，点点作斑。即吾盥器之架，仅有三足，危然欲仆，余即用此以比密昔司根密支长日忧郁悼亡之状。余思时累欷不可止，但觉冷极无人见存。后此哭止，复思及小爱密柳，大有情愫；乃归后而母氏之爱，似转逊于爱密柳矣。思极复大哭，悲止竟睡。迨醒，闻人言曰：“彼在是。”余时纳首衾中，有人扶出吾头，而已发热欲灼手矣。余仰视，则母及壁各德同来视我，母曰：“大卫何事？”余乃不解，母转问我，漫应曰：“无也。”语后，回首面内，唇颤欲哭，此状不欲令母知之，而吾母已前觉，曰：“大卫吾儿。”吾闻“大卫吾儿”四字，心乃愈痛，仍纳首衾中，以足外动，示母勿前。母曰：“壁各德，此状乃汝肇之。汝恶人哉！舍汝无能为此。汝以术离间吾母子，并谗毁吾所心爱之人，汝天良安在！”壁各德张手向天言曰：“上帝恕尔，适所毁人之言，但祝尔后勿追悔可尔。”母曰：“此状我何能甘，且此尚为吾弥月之期，即使夙仇，亦当恕我少时，命享生人之福，今乃尔耶！大卫听之，汝为逆子，壁各德则野人也。”于是大哭曰：“此世界为何世界者？安全之日月，乃遂成一鼎沸之光阴，吾将胡堪！”余忽觉有一手引我，既非吾母，又非壁各德，余立起，则麦得斯东也。以手执吾臂，向母言曰：“克拉拉，汝忘之乎！吾不嘱汝心坚志定，汝胡背吾言！”母欷歔答曰：“汝观吾家状，如何能堪！”麦得斯东引母与之亲吻，而母已斜其颈倚麦得斯东之肩，复以手加麦得斯东右肩之上。余知母听此奸人之言，母性善，随人步趋，无复自立矣。麦得斯东曰：“尔先行，吾同大卫即下。”因以目送母行后，语壁各德曰：“汝知尔主母名姓乎？”壁各德曰：“吾事主母有年，胡不之知。”麦得斯东曰：“汝既知之，然吾登楼见尔称主母，殊非其姓，彼今姓我之姓，汝须忆之。”壁各德不答，微视余即出。以壁各德知旨，不欲长留视余，用触彼怒。此时麦得斯东闭门，坐于榻上，令余立其侧，瞋目视余，翕其唇、咬其齿，曰：“大卫，汝知吾之畜狗及马，苟倔强者，吾将以何法处之？”余曰：“未知也。”麦得斯东曰：“鞭之。”余未及答，欲答乃不能声。麦得斯东曰：“彼仍倔强者，法惟有使之知痛。”口中尚言曰：“吾必克过其人，即使性命危亡，吾亦无恤，汝今脸上所被者何物耶？”余曰：“垢耳。”彼亦知吾为泪痕，即吾亦自知之，即百鞭欲令我自承为泪者，吾决不之承。麦得斯东闻余言垢，则微哂曰：“汝年虽稚，然尚狡也。汝此时当亦知我之伎俩，汝今涤去其垢，与我同下。”因以手指盥器，目动头侧，累摇以示意，饬余禀其号令。余亦知少濡忍者，拳且立下。后此涤已，同莅客厅，尚以手执吾臂，告吾母曰：“克拉拉，后此当更不令尔生憎，此儿吾能治之，令纳范围。”余此时自思，果归时假父以恩鞠我，则我亦有家，胡至恨此人至于极地，不特童子与彼无猜，即后此亦焉有离析之意。余儡然立于客座，吾母见而怜之，后此择一小榻而坐。母殊不聊，特不敢作慰藉语。饭时，窃观麦得斯东似与母甚洽，余心尤憾。即母意揣之，亦礼重其人。闻彼言时，似其人尚有姊氏，亦欲引与同居，夜中且至。余又闻彼言，似伦敦酒肆中亦有股份者，其人恃此为业，实传自其先祖。饭罢三人同坐，余欲窃逃而就壁各德，又防其开罪于家长，忽闻有车至栅门外，麦得斯东起而迎客，母亦随行。余窃随母后，迨麦得斯东一出，母即疾抱余身亲吻，微语曰：“汝当俯听后父言，且致其爱。”语时至迅，语后即行，背其手引余，迨及麦得斯东立处，则释我而纳手于麦得斯东臂间。来者即为其姊，霜威满面，声音笑貌，一如其弟，眉横一字，中无断处。携二箱均作黑色，以小铜钉钉出其名姓于箱面。及付车值时，则有纤链锁其钱合，出钱后，闭其合，其声戛然。余初未见此妇人，乃同百炼之钢。麦得斯东及母引客至堂上，行第一次骨肉相见之礼。见余之后，即语母曰：“弟妇此为若子乎？”母曰：“然。”密斯麦得斯东曰：“我向不悦孺子。孺子，今汝佳乎？”余曰：“佳，愿密斯亦佳。”余以为于礼协矣。密斯变色曰：“无礼哉。”语后，即曰：“吾寝室安在？汝辈引我视之。”此一室，余后此乃永永不涉其阈矣。密斯即命负此二簏入其室，此二簏后此初未见其开，久钥不动。时墙上列其钢铁之首饰，密密如罗刑具。余知此妪之来，必久久居吾家者。明日自云将助吾母治家政，妪无地不经，凡所旧置之物，一一易位，以示新政。第一着即疑吾家女佣壁各德必有外夫，不审藏匿何地，必欲得之。时时突出不意，作侦探状，至于藏煤之地，亦加搜括。未明已起，壁各德言彼睡时，但睡一眼，吾不之信，一夕亦欲效之，乃不能入寐。妪来之第二日，晨鸡未鸣，即掣铃，母亦猝起治茗。妪与母亲吻，有类母鸡之啄物，言曰：“克拉拉，我来即所以代尔勤劬，汝年事少，貌复美丽，不能任事，家政汝焉能承？吾今代尔承之，汝以钥匙授我，后此之事，余为尔司之。”自是之后，吾家钥匙，悉入此人之手，日中佩之，夜中置于枕畔。吾母一无所事，其落漠亦如我，吾母殊怏怏。一日，妪与麦得斯东商略家事，麦得斯东初不关白母氏，即决行之。吾母不期而哭曰：“此事我应与闻。”麦得斯东怒曰：“克拉拉乃大奇。”母曰：“爱德哇，汝斥我易耳，然易地而观，汝能甘乎！汝言吾坚定，然吾于家政太无权也。”坚定二字，彼姊弟恒挂诸口，余译其意，即专制之别名；姊弟二人实长于此技。麦得斯东意则自信坚定，而他人则职在服从。坚定外，则其姊次之，后妻则又次之；凡家中坚定之支流，均以彼为归宿地。母此时尚曰：“似此行为乃行之吾家。”麦得斯东曰：“克拉拉，何为尔家？”母即改口曰：“吾辈之家耳，即尔亦当知吾意，即使此为尔家，吾为主妇，政宜与闻；且吾未成礼前，此语已订之了了，且有见证，汝但问壁各德，当吾孀居，治家亦井井，初非颟顸不更事者。”妪曰：“无多言，吾明日行矣。”麦得斯东曰：“迦茵勿多言，讵吾之性质汝弗知耶！”母益哭曰：“吾非逐客者，果客欲行，则吾心滋痛，今吾所求，初非逾分，特有事略与闻耳；况密斯之助我，我讵弗感，特留此盈尺之地，勿致窘我足矣。爱德哇，汝前此谓我不更事，指我为懿行，今胡凛凛不能容我。”妪即大声曰：“爱德哇勿更言，吾明日决行。”麦得斯东发声如雷曰：“迦茵，汝敢更言者！”妪即出巾掩其目伪哭。麦德斯东面吾母曰：“克拉拉，汝作如此举动，令人生骇，吾所以欲娶一未有阅历之妻，即欲以我干才教彼，增其阅历。后此吾姊氏发其善心，为若任重，吾感极，迎养至此，汝今疑虑交臻，黑白毋乃倒置！”母复哭曰：“爱德哇，汝幸勿以恶名加我，我自审固善感人，且吾生平虽多谬误，惟此节则未为人指目。”麦得斯东曰：“迦茵既以善来，汝以非礼报之，吾心亦自是而变。”母哀告曰：“爱德哇勿为是言，吾乃不能忍，吾固锺于情者，汝但问壁各德，自知吾之生平。”麦得斯东曰：“此为荏弱之人，即非坚矣，胡问为！即问亦徒费唇舌，吾滋不欲更闻是语。”母谢曰：“家庭安可生嫌，吾殊不能耐此清寂，吾固有过，心滋悔之。爱德哇，以汝坚定之心诲我，感且不朽。迦茵听之，我亦非与若为梗，迦茵行者，吾心宁不碎耶！”语至此，大哭不能更言，此时麦得斯东语迦茵曰：“迦茵，吾与若初未有此冲激，且我今日之出壮语，过乃非我，盖有为而然，初亦非尔之过，尔亦见逼于人。今兹可忘此小隙，惟此事安可令孺子见之，大卫，汝趣睡。”余泪漫其眶，至摸索不知门处，且目睹吾母见屈于人，肝肠几裂。既出，亦不能向壁各德语，不烛登楼而寝。可一句钟，壁各德至，吾已醒。壁各德告余母已睡，睡时甚悲，今惟彼姊弟二人同坐耳。明日，余晨起过客堂，闻母声，则屏息门外，冀有所闻，闻母柔声下气与麦得斯东为礼引过，麦得斯东亦似肆赦母眚，和悦如初。自是以来，母有所为，必禀承迦茵，非迦茵许可者，母不敢专决。而迦茵偶不得意，即纳手囊中取钥匙掷还吾母，用是为劫制，母值此蒲伏如犯豺虎。一日为礼拜日，举家入礼拜堂，余身乃同小囚，前后均有监者，迦茵衣黑衣，力随吾后如逻卒，迦茵之后，则为吾母；母后压尾，则麦得斯东。壁各德屏迹不听入。迦茵在礼拜中诵经，每遇囚杀罪人等字，则咬齿重念之，唁唁作狗吠。余则夹于迦茵之间，不能近母，时时引目视母。母战兢默诵，其旁伏此二鸷兽，狞厉几欲噬人。余手微动，及支体少懈，则迦茵以坚皮之《圣经》触余，痛不可支。既归，见邻妇视余及母，则窃窃私语，似怜似惜。而迦茵及麦得斯东与吾母三人相扶而行，余后随，见吾母跬步均不如前轻逸，颜色亦锐减。余复微闻二人议欲送我学堂之中，彼二人计，吾母亦仅有承诺而已。唯其事初未立行，余但于家中诵读。嗟夫，家居读书之苦，讵笔墨所能形容耶！阳尊吾母为师，而母师之上，尚有二憾为之督责，即以教书之名，行其坚定之力，令吾母仿效其所为。其不令吾立至学堂，即借此以泄其愤，加其毒。余初非恶书如仇者，方与母同居，踞吾母之膝，逐字咸能上口，至今尚有数字犹记忆母之音吐。后此念书情事，乃大不类，但觉读书之苦，似非生人所为，授书既多且难，读时至不能明其所以然。尚忆伏案之时，饭后捧书及石板与札记本，恭至客厅，母坐作书台上待我；麦得斯东则踞机床之上，伪为读书；迦茵居母近处治针黹。吾见此二人，似身为符咒所迷，所记之学，均流滑而去，遂以书呈吾母，其中为文法耶，历史耶，地理耶，几于不能自辨。上吾母时，则偷眼视之。然背时至快，有时微落一字，麦得斯东即置其书以目视我，若更漏一字，则迦茵亦张其目，状皆凶狞，余大震，面赤，至于联错至七八字，遂止不背。想吾母果有胆干者，必以书示，顾乃畏此二憾，不敢少动，微微趣余曰：“大卫，大卫。”麦得斯东曰：“克拉拉，汝对此孺子，宜加以坚定之力，勿言大卫大卫，作孺子声，彼能背者背之，不能背则已，讵尔以微声趣之，即能记忆耶！”迦茵曰：“不能背已耳。”母曰：“然，吾颇疑其不能诵也。”迦茵曰：“克拉拉，汝掷还其书，令更熟之。”母曰：“然，吾意亦正尔。大卫，汝更诵之，勿泛勿躁。”余闻母言，恭受而诵之。然欲于此时令余背诵如流水，则为力弗逮。其先熟处，一一无遗，至于格不能下处，则止而思索之。然思时非思书中意也，忽思及迦茵所戴冠，其值何如耶，诸如此等，与余书一无关涉，而时时错杂潮上吾心。吾方力加温习，而麦得斯东已逼不能待，迦茵则尤趣促，母左右顾此二人，则又取吾书阖之。余仍不能诵，此书遂置案上，如余所负之宿债，仍受新书。逾数日，所负日多，如童子之抟雪球，愈抟愈巨，顾负愈多，余乃愈钝，愈不能上口，但有一听诸命，殊无术足以自全。每当受书时，母子凄恋之惨，状若幽囚。母于余背时，防其弗熟，则唇吻微动，而迦茵已大声斥曰：“克拉拉！”母赫然，则伪为微笑，以掩其迹。麦得斯东已立起批余，禽余推之门外；倘吾书幸熟者，则麦得斯东遂出极窘之算学，令余核之，且出之口授，不书于纸，但曰：“吾一日至饼师家，买五千罐饼，每罐四辨士有半，我予以钱，试核为金镑，当若干？”语时，迦茵微笑得意，以为足以死我矣。余苦思至于饭时，仍不得其数，而石板上白粉之垢直攒余面，怪丑不可状。已言饭陈矣，即予我面包一片，尚督责不已，至于仍不得数，则鄙夷之状，几不能令人立于地上。余思麦得斯东未来以前，吾记性劣不如是。自有此二憾，如二毒蛇交纠吾侧，吾直类一小鸟，胡堪其螫，生趣既尽，初无萧爽之时。譬如书已熟，略得小闲，而迦茵已觅得苦况加我，曰：“克拉拉，天下安可有闲人，尔子萧闲如是，宜授以算学也。”于是麦得斯东立出难题窘我。且平时小友，为麦得斯东凶光所射，屏迹弗至，余亦无谈心之侣，于是者六阅月。此六阅月中，读书不特不益吾慧，直陶铸一笨拙顽钝之性情，余亦莫解其故。且严勒不容吾母子亲附。余思此时尚有一节，足以少释吾怀，不尔，将逼余入诸墟墓，不能至今矣。盖吾父生时，储小说无数，庋诸吾寝室之左，其中如《鲁滨孙飘流记》、《天方夜谈》及志怪之书，此外尚有名家著作数种，余若会若不会，展之亦可开拓余怀。余于书中所遇小人，即以代渠姊弟；其惨默无告之人则用以自方。尚有一节，亦应令读吾书者知之，想尔先生大人亦当知是矣。一日凌晨，余捧书至厅事，见吾母至焦烦，如有殷忧，迦茵怒形于色，麦得斯东方以小绳纠一小棒，试之空气之中，言曰：“克拉拉，我儿时受笞多矣。”迦茵曰：“然。”吾母颤声应曰：“诺，惟爱德哇之人才，即从此鞭笞出耶？”麦得斯东曰：“受笞亦未坏爱德哇流品也。”迦茵曰：“孺子受笞，胡坏之有。”吾母不之答。余知二憾精神悉注在我，且见麦得斯东二目直射吾身，言曰：“大卫，今日须自检校。”语已，仍挥其棒于空气中作响，置棒与余点首示威略，遂执书卧而观之。自有此点首，余记性益沉没，书中句读遗落者非复一字一句，直全章抛掷，不可摸索，余极力欲挽取之，乃滑如冰床，一溜直数码之远。余一开吻，已格格不吐，以下愈不能上口。然来时本欲极力记忆，顾乃心口相忤，不复成声，逐卷积叠，均成逋负。迦茵二目耿耿作光注余，至于令算五千罐饼时，吾母已先哭，迦茵厉色曰：“克拉拉！”母曰：“迦茵，吾今日病甚。”麦得斯东与迦茵耸目示色，立起取棒，曰：“迦茵，我知克拉拉不能禁此，然较之前此强立多矣，然亦不能支厉。大卫，随我登楼。”语已，挟余出。吾母直奔而随余。迦茵曰：“克拉拉，汝乃大愚。”支门不听母出。余回首见母，以手掩耳，闭目而哭。麦得斯东徐徐驱吾登楼，直趋吾室。既至，则以左手挽吾颈，置彼腋下。余号曰：“密司忒麦得斯东，勿笞我，我极力求熟，尔与密斯在吾侧，一震之威，遂致格格不吐，非懒也。”麦得斯东曰：“大卫，汝乃格格不吐耶，吾请试之。”余辗转不听掖，口中则为甘言以哀免之。然余之智术，仅能小免一时许，已而棒如雨点而下。彼打时以掌塞吾口，余捧而力咬之，落其掌肉一片。彼负痛，竟欲力笞余死，于是楼外母及壁各德哭声沸天矣。少须，彼出，钥余于室中。余痛极就地而滚，已而少静，周身麻木。屋中人声寂然，余此时詈天诋地，百无所亲，已亦徐徐起坐，临镜自照，竟失其形。此时面目臃肿无度，望而生畏，觉附身之带，皆急如束湿，立解其缚，复又大哭。时天已垂暮，余遂闭窗。俄而迦茵登楼，出少面包、牛奶及肉置于几上，怒目视余，复钥其扉。迨黑，余尚枯坐凝望吾母，已而知失所望，则解衣而寝。既寐，思力咬此贼，不审如何，能否入诸狱中，加以大辟？迟明醒时，余初忘昨日事，尚清爽；忽而心绪潮上，则焦烦不可止。当余未起，而迦茵已至，言曰允我至院中游涉半句钟。开门听出，余遂下。于是穷闭五日，晨必出狱一行。余颇中悔，计能见吾母者，当长跽自承其辜，顾乃不得见。惟晚祷时颇见吾母，迦茵抑令不许亲母，令跽于扉后，甫祷即驱登楼。吾母祷时，亦微瞩我。而麦得斯东左手则裹以厚布绝巨。此五日中，幽囚不能与亲属接；然五日惨状，印之脑中，终身不复能忘。凡屋中微步声、闭门声、小语声，一一闻之，至于楼外箫鼓歌唱之声，亦一一入诸吾耳，余在寂寞中闻此欢声，中心益臻腐毒。而时光早暮，初亦无觉，有时夜中睡醒，以为迟明，然微闻楼下人声尚未归宿。悠悠长夜，噩梦间出，而明日之自辰及午，自午及申，其为晷刻，在幽寂益觉其长。每见楼外小友嬉戏之声，余乃不敢引首而望，防为所诋。虽为日不长，而吾心已若百年之久，永永不复漫灭。第五日之夕，微闻门外有人呼我，余立起摸索至门次问曰：“壁各德乎？”然亦不答，少须又闻其声，声来不审何处，是必钥窦之中，乃以口就窦问曰：“壁各德，汝乎？”曰：“然，吾亲爱之大卫，汝言当如鼠，勿令狸狌闻之。”余知狸狌者，迦茵也，去余室未远。则极力自闷其响，微语曰：“吾母如何？怒我否？”然壁各德哭，吾亦哭，少须答曰：“不怒也。”余曰：“壁各德，彼人焉置我？”曰：“我闻将送尔近伦敦中学堂。”在势本宜以耳附窦，始闻其言，而余误以口承之，此语遂贯余喉际而入，耳乃不闻，于是复令壁各德言之。既而问曰：“彼人以何时送我？”壁各德曰：“明日。”余曰：“然，迦茵今日乃检余衣，或即为此。”壁各德曰：“然。”余曰：“吾更能见母乎？”壁各德曰：“可，见以明晨。”壁各德复以口就钥窦语余，每语咸杂以呜咽之声，或断或续曰：“吾亲爱之大卫，吾亲汝本不如前，非我忘汝，我之爱汝，但有增加，惟不见汝，于汝滋益，且尚别为一人，大卫，汝一一闻之乎？”余亦呜咽断续答曰：“然，壁各德。”壁各德曰：“吾但有一言，决不忘汝，汝即行，吾之将护若母，亦如爱汝，且我决忍辱，必不舍此而去，必有一日，汝母卧我右臂之上，哭诉其隐。惟汝到学堂时，吾常有书示尔，虽不能文，然亦足达吾意，然吾尚欲……”盖壁各德此时欲与吾亲吻，乃间断一扉，不能自达，余感激无地，但曰：“壁各德，吾永永忆汝弗谖。惟尚有求于尔，尔宜为我作书寓密司忒壁各德、爱密柳、根密支、汉姆四人，勿为吾忧，吾非狂人，且为我述其爱彼，尤为我注意爱密柳，汝允之乎？”壁各德诺。于是二人咸以口亲此钥窦不已，余尚以手摩扉，如摩其面，而壁各德竟别余行。自尔夜起，余之感激壁各德，有非笔墨所能罄述者。吾心中本位置吾母一人，初无人可以侵与，而壁各德之在吾心中，实于吾母之次，别拓一地以容其人。果使壁各德即于是死者，不审吾书自叙身世，能有如是波澜否。明日侵晨，迦茵至，言将纳我于学堂，衣竟下楼，往就晨餐。余既下，即见吾母眼赤而容白，余即立奔跽母膝前，冀其赦我。母曰：“大卫，吾所爱人，汝奈何咬之？后此当为善人。我今赦汝矣，惟心中颇谓汝不宜如是之毒螫。”余思此五日中，此姊弟二人必浸润吾母，谓吾为佥壬，故吾母别我不悲，但悲吾负罪不足自立。余亦悲极，谓母竟疑我为蛇蝎，此身为人子者，何以自聊，于是泪续续下，至腐渍其面包。尚见吾母视余甚悲，顾迦茵在侧，则又移目他视。已闻车至门外，迦茵发令曰：“大卫，行箧在彼。”余百觅壁各德不之见，即麦得斯东亦匿不出，惟此御者吾曾识之，即前此御我至于海边者。余遂别母登车，迦茵似知吾母子分离，必吐情语，即厉色曰：“克拉拉！”母曰：“迦茵，吾知之。”因面余曰：“大卫，汝此行亦为尔生平事业，吾儿珍重，行再相见。尔放假归省，愿尔力涤前污为善士。”迦茵复磔磔作声曰：“克拉拉！”母曰：“知之。”尚引余手言曰：“吾亲爱之儿，吾已赦尔，上帝保佑尔。”迦茵声益厉，呼曰：“克拉拉！”吾母遂入。迦茵此时临车言曰：“尔宜悔过，不尔，祸集。”语后，瘦马遂上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