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车至逆旅，遂下，此非第一次所寓佣保图食饮于我者。余遂入小室，门外则图江豚为商标。余衣单而栗，虽佣者予我沸茗，引余近火次，终乃觉冷。余以寒甚，遂登榻，以厚毡自裹而寐。时家人已预令巴格司以侵晨九句钟迎余，余起以八句钟，以迟眠夙兴，头微晕，然朝母心切，未及九句钟，行事已饬。巴格司别我半年，相见但如隔五分钟之久。已而行李登车，御者整缰。车行，余曰：“密司忒巴格司，想日来健旺，面颜殊泽。”巴格司以袖擦其双颊，复自视其双袖，默不见答。余曰：“汝前此所命者，吾已作书与壁各德矣。”巴格司愕然惊怪，余乃不审其喜怒，即曰：“兹事宜如是措置耶？”巴格司曰：“非也。”余曰：“然则吾书误乎？”巴格司曰：“书固不弱；惟通书后，乃不得报章。”余曰：“然则须覆书矣？”巴格司曰：“实告汝，天下人既云愿之，则理宜报书。”余曰：“此事乃非我所及。”巴格司本回面视我，闻言后，复正视马耳言曰：“此人待报书，直至于今日矣。”余曰：“巴格司，汝自面壁各德乎？”曰：“吾无端焉能造请，吾与彼人交言，为数不及六字，焉能遽出诸口。”余曰：“巴格司，吾为汝言之可乎！”巴格司曰：“汝果贶我者，但为告彼人曰：‘巴格司静候玉音也。’究之彼何名者？”余曰：“壁各德。”巴格司曰：“此三字其名耶，其姓也？”余曰：“姓耳，彼名曰克拉拉。”巴格司闻言，如有所思，至于不能作答，少须曰：“汝但与言曰：‘壁各德，巴格司候汝覆书久也。’彼必曰：‘将何答？’汝应曰：‘即吾所言愿意事趣回书。’彼若曰：‘愿者何事？’汝曰：‘即巴格司愿意事。’”语时以左肘后突，适中余胸，余痛极。巴格司语后，复恹恹静看马耳，道中一无所言。少须，出粉笔书于车厢曰“克拉拉壁各德”，似识之不令忘者。此时余归思浓，初不问彼事，思及吾母及壁各德与余同度时光，味至甘美。今兹即归，殊无意味，顾不归而久居学堂，亦不适于吾事。余极思颇怏怏，不知所出，但图归家而已。见门外景光，一如未离家时。巴格司至后，置箱箧于地，即以车行。余望门不遽入，心中惟防见彼姊弟，顾乃无见。余自启关入，微步而前，忽闻吾母有声，似作歌讴。余闻声即思少时卧于母怀，母之作歌娱我，亦正类今日。且闻其声甚孤，似座旁更无一人。余即蹑步入室，见吾母坐于炉次，乳一婴儿，即以儿手自摩其颊，二目纯注此婴儿而歌，屋中果无一人也。余呼曰：“母。”母愕然惊，既见为余，即趋近余前。余躯尚短，不能立接母吻，母蹲身于地，呼曰：“吾亲爱之大卫，吾己身之儿子。”纳余首于胸前，与此婴儿至近，复以小手纳余口令舐。余心肝为母恩所涨满，觉人生至此，美满一无遗憾，即死犹甜也。乃以手抚余曰：“大卫吾儿，吾可怜之儿！此尔弟也。”语已，与余亲吻不已，复以手挽吾颈亲之颊际不令释。此时壁各德忽狂跳而入，三人同聚于地上，如痴如狂，可一刻钟之久，似家人不知吾归之夙，若出意料之外。彼麦得斯东姊弟适出酬应，将以晚归，余尤适。尤不料二憾同居，而吾母子及壁各德尚能作长日之聚。余在此时，觉一一恢复吾平日家庭之乐。寻在火次张小案饮膳，壁各德初不敢坐，吾母则坚令之同食。余向来饮食，自有刀叉之属，自余赴学堂，壁各德为余藏之，壁各德言宁失百镑之金，不当碎大卫之杯碗。今日食时，壁各德则尽陈之于案。余食时，忽念及巴格司之言，将乘此时告壁各德。顾余语未及竟，而壁各德则以犊鼻之裙掩面而笑。吾母曰：“壁各德何事者？”壁各德尤笑不可仰。母欲力去其裙，壁各德纳首其中不即出。吾母亦笑曰：“蠢物胡作此态，究何事者？”壁各德曰：“此物乃欲娶我，殊堪笑人。”母曰：“彼亦不恶，汝意云何？”壁各德曰：“此事我乃不敢知，若是人为金所铸，亦非吾意所属，而吾意又非别属一人，吾初不思嫁也。”母曰：“既不愿事其人，胡不为辞谢却！”壁各德始仰面曰：“彼初未求婚，何从谢却，实则彼不自言，尚为识趣，果敢孟浪，吾将力批其颊。”余见壁各德之脸绛如苹果，复以裙幅自蒙其面而笑，至畅满后，始进肴核。然吾母虽笑而实静，其容初非前状，色虽如恒，而隐隐似怀重忧，微露惨淡，举止亦不如前洒落，在在若有所格。少须，始出手拊壁各德曰：“汝不嫁乎？”壁各德曰：“吾安能嫁，决不嫁也。”母曰：“汝纵欲嫁，谅非急急。”壁各德曰：“匪特不急，且终不嫁。”母执其手曰：“壁各德，汝勿去我，与我同居。吾自审与世将辞，汝匆匆一行，吾益孤立。”壁各德曰：“吾宝，吾安能舍尔，以汝年少弗聪，胡遽及于此。”读吾书者须知壁各德之视吾母甚狎，故出话不检，初无主仆之分。母闻言，与之致谢。壁各德曰：“吾安能去汝，去即丧壁各德之生平。吾尚知此有二馋猫，最利吾去，去则猫乐，顾吾乃不听其乐，必欲濡滞，令此猫生憎。与汝同居，至于头童齿豁，并汝厌我，我则依倚大卫为命，亦足娱我晚年，想大卫必且收我。”余曰：“壁各德果如是者，吾之欢欣承迎，如迎王后矣。”壁各德曰：“上帝佑汝，吾知汝心良佳，爱我切也。”遂即余额亲之，又以裙幅自偎，笑巴格司不已。笑已，复自小摇床中取婴儿抱而亲之，久乃置儿，拾家具赴厨次，遂携针黹就吾母，仍笑。火次谈笑至乐，吾告以克里格尔凶险状，母及壁各德均动色怜余。余又告母以司蒂尔福司慷慨昂藏，百端爱护状。壁各德叹曰：“似此等人，吾即跣行八百里谒之，亦所诚甘。”时母弟方醒，余抱而亲之，弟竟睡吾腕，余仍置之摇床。遂登坐母膝，以首枕母之肩，母发直披吾颊，余觉人生之乐，无极于此矣。余坐母怀，以目注火，煤身自黑成红，退红成灰，历历如披图画，似觉前此初未离家，即麦得斯东姊弟亦等诸煤身之变换，至于煨烬而止。凡一切恶劣之幻象，若转眼即忘，惟母及壁各德为真亲情所结。壁各德长日织羊毳之袜，有时炉火黑时，则停针以待，火光稍烈，即恃以运线。余乃不解壁各德胡以治袜如是之夥，自少至此已然，然则人生能着几多袜耶！壁各德忽曰：“迩来大卫之祖姨母，近状乃不闻知，今如何者？”母方引目视火，忽曰：“壁各德汝又胡思。”壁各德曰：“吾颇忆及其人，乃久不得耗，心滋省省。”母曰：“他人不思，乃独恋其人，何也？”壁各德曰：“惟吾思力笨，故不能超越物外，吾脑欲有所思，初不择人而思，而无端奔凑吾脑，自亦不能深拒，究竟其人果如何者？”母曰：“汝之为人，殊无思致，似此蛮妪，乃望其更来溷我耶！”壁各德曰：“吾初无是心。”母曰：“既无其心，可以勿念其人。吾思其人，必仍居海滨别业，杜门而饮食，必不他出，亦断不更至而强与吾事。”壁各德曰：“来或未必，惟其人果死者，能否以遗产授大卫？”母曰：“愚哉婢也，大卫下地时，彼即奔越不欲见此雏，宁能予之遗产。”壁各德曰：“当时固不之悦，至今或否。”母曰：“如何？”壁各德曰：“大卫有弟，势与前殊。”吾母应声而哭曰：“汝胡忍心敢为是言，此块肉讵能累人，以我卜之，胡不往嫁巴格司！”壁各德曰：“我去则密司忒麦得斯东乐矣。”母曰：“汝生癖之乖，一时无两，汝之恨彼，亦大与人殊。汝意殆谓举家之钥，当尔司之，汝亦知彼之代我分劳，殊非恶意。”壁各德曰：“善意耶！无乃许之太过。”母曰：“吾亦深知汝意，今且但论迦茵，汝不闻迦茵恒斥我不省家政，又太……”语时甚嗫嚅。壁各德曰：“太美耳。”母他顾，指壁各德曰：“彼亦瞽说，此安能罪我！”壁各德曰：“是安有人怪汝！”母曰：“然，惟彼因此二事，故欲我勿任家政，且斥不宜为是龌龊者，即吾思之，亦自知其无可。汝观彼夙兴夜寐，长日鹿鹿，百事皆为，百劳皆任，迦茵为我理家，汝尚不能容彼耶！”壁各德曰：“吾奚不容？”母曰：“汝尚抵赖不存是心耶？即汝道及密司忒麦得斯东佳处。……”壁各德曰：“我固未言其佳。”母曰：“汝不能道彼之佳，此即尔过，吾适言知尔意者，盖真知而灼言之。汝每言麦得斯东往往伪为轻蔑，我之指尔为伪，亦知汝意必非伪。麦得斯东者，讵我知彼佳，汝安能无觉，矧我之识力，正与尔同，固知汝之重麦得斯东也。即有时似虐待一人，此人汝亦知之，不知麦得斯东亦为彼后来设想，初心亦固爱彼人，麦得斯东识高于我，故所为直与我异，我则庸劣无能，每遇正事，乃不知所措手。”吾母言时，泪落不已。曰：“即麦得斯东以家法律我，亦正为吾计，在理吾宜感激，即心中亦不宜蓄此念，有时偶一萌生，则即切责以为不宜如是。”壁各德支颐向火，默不一答。母忽改容曰：“壁各德，尔我勿以言语生嫌，汝为我世界上知心之良友，吾适谴汝数言，此数言即知心人之笑语，汝当不耿耿于怀。尔我至交，即同密司忒考伯菲而购得此屋时，汝自门中出迎，一见如故，交情之挚，直至于今。”壁各德闻言不能更忤，乃力抱余身甚猛，似即为和约中之签题。余闻母言，似解非解，然自言和之后，彼此仍温蔼如初，至于茗饮既竟，增煤炉中，烛光动矣。余复以鳄鱼书读示壁各德，为前时之纪念。然此书壁各德即出之囊中，讵此书永永藏彼衣囊耶，为事良不可解。读已，复论学堂，一涉学堂，即及司蒂尔福司，以余心目中但悬是人，无有他士。是晚至乐，矧又为吾母子末后最好之光阴，故一丝一缕均能纪述无讹。迨十点钟后，门外始闻车声，一闻此声，三人咸起立，吾母即曰：“密司忒麦得斯东家训，令小儿早息，汝仍赴寝为当。”余与母亲吻，不待二憾进门，已避而登楼。方余登楼时，自思此二憾为寒飙，直吹散吾骨肉团圞之热气。明日，余起，颇赧于下楼，以第一次别麦得斯东即属凶隙，今兹再见，踧踖不可状。余近梯辄返者再，顾又思终不能不下，乃蹑步下楼。及于厅上，麦得斯东负手向火，以面视门，见余入时，似不相识。余即徐步近之，言曰：“先生请恕我，我前此负眚，今滋悔之。”麦得斯东曰：“汝能悔者，我亦乐闻。”即出手与余为礼，余观其掌上作红瘢，则愧不可仰，盖面上之绛，较彼红瘢为赤。迦茵方治茗，余进曰：“马丹无恙！”迦茵愕然，即以茗匙向我，似令余与茗匙把握，问曰：“汝假期修短何如？”余曰：“可经月。”迦茵曰：“从何日起？”余曰：“起自今日。”迦茵曰：“今日已在家，可以不入帐中，得二十九日耳。”自是以来，迦茵每晨起，必数假日，逾一日即开除此一日，其意似预及假满趣余行耳。迦茵初数日期，则怏怏不乐，及到十日以后，屈指数时，觉勃勃有生气，盖迦茵之不悦我，我乃以莫须有之事，又开罪于迦茵矣。吾母一日置幼弟于膝间，余乐之，则即母怀取而抱之，迦茵忽奇吼如牛癎，余大惊，几落稚弟于地。母曰：“迦茵何作此状？”迦茵曰：“汝观之。”母曰：“何物？”迦茵曰：“汝不观若儿抱此乳婴耶！”余见迦茵欲追而扑我，复又坐而欲晕，麦得斯东则以酒灌其口令苏。既苏，则大声斥我，勿令近稚弟。母颇不悦，顾迦茵既言，则亦曰：“汝勿近可也。”回顾迦茵曰：“汝意良佳。”一日母及迦茵与予同聚一室，母视稚弟之眼，忽举首呼予曰：“大卫汝前！”母复详余眼，此时迦茵正以线贯钢珠为手钏，见状立止。母曰：“我观彼二人殊肖，固吾儿也，即颜色亦与吾同。”迦茵大怒曰：“克拉拉，汝何言？”母赫然曰：“迦茵何事至此！”迦茵曰：“汝乃大愚，汝胡能以吾弟之子，比及尔子，彼二人胡肖！贵贱不宁有别，匪特形色不类，即其身世亦无有一事同者。吾但愿彼二人终不相类，至于老大，吾万不能居此听尔无谓之论较。”遂疾出，力阖其扉。嗟夫，迦茵之仇我至矣，余此时似无一足恃者，即好我之人，亦不敢示其爱我之状，彼此相见，皆含愤而踧踖无欢。每见三人同座言笑，余一进门，则母忧立见于面，为我虞殆。或麦得斯东方高谈，一见余至，即截然而止。迦茵或在不欢之时，见余而怒乃加甚。而母身居其间，苦乃万状，既不敢正视余面，即片语亦不敢出，亲吻尤万无其事。凡偶加色笑，即开罪于二憾，督责亦立至。母心既防见咎于二憾，而尤防我之不检，适为二憾所陵，故余偶一动足，而母颜即向此二人取进止。吾见母如是，则极力趋避，年假之中，长伏寝室，加被于身，执书于手，远听钟声而已。迨晚，即至庖次寻壁各德闲语，此时则微觉自由，乃不见罪于二憾。然闭置楼心，及潜踪灶下，自以为可免，孰知堂上人仍不吾许也。彼二人者，益不能一日不令我不臻苦趣以遂其欲，须知吾之避彼，正欲以免吾母于督责，讵二憾之不释我，仍迁怒于吾母。吾每于定省之余，即欲外出。麦得斯东止余曰：“大卫，我观尔为癖太孤。”迦茵曰：“孤癖乃如山熊。”余俯首而立，麦得斯东曰：“大卫，凡人性质，惟孤零为最下品。”迦茵曰：“孤零中亦惟彼为最下品。克拉拉汝亦当知若子之病痛？”母曰：“迦茵恕我，迦茵能深知吾子之流品为至下者耶！幸汝勿怒，汝明知灼见，必且无误。”迦茵曰：“吾若无知人之明，尚名为人耶！虽不敢名为知人，而普通之见解，容亦有之。”母曰：“然，尔言至切当。”迦茵怒曰：“汝勿面谀，我不欲闻。”母曰：“确也，且得诸人言，矧我身受训诲之人，即使他人莫知，我则知之，故吾出之至诚，一无所伪。”迦茵仍理钢珠，言曰：“汝宜言我不识彼，于言尚中，此子至深沈，不能测其鬼蜮之术，或吾怀弟能知之。彼刚欲言，为吾所格，是必有言，容彼言之。”麦得斯东曰：“克拉拉，世界中明眼人多，汝为阿私，非公道也。”母曰：“爱德哇，我固知汝见地高，即若姊亦百倍于我，我适所言……”麦得斯东即止之曰：“汝言均不当理，趣勿言，汝但能自理其身，勿问许事。”母唇动欲哭，微语曰：“爱德哇言然。”麦得斯东谓余曰：“吾观汝似太孤零，似此品行，吾决不能居吾眼中，令彼暴长而恣睢，今当以法为汝约之。”余曰：“请恕我，我自归时，初非有意为此孤介之行。”麦得斯东曰：“汝乃欲以讆言自蔽其辜耶？”语至威烈。吾母赫然欲起而护余。已而幸不笞责，但曰：“汝常避我不面，在礼宜集吾前，汝仍弗至。汝知之，我欲尔在此，勿穷避以逃我。尚有一节，宜恭顺勿抗，汝固知我，我所言决行耳。”迦茵忽耸肩乾笑。麦得斯东曰：“我欲尔敬我，并敬密斯迦茵及若母，余万不能听此数岁之小豸，以智术避我，如避蛇蝎。汝坐！”麦得斯东之诏我如叱狗，余亦慑伏其所叱，伏身如狗。既坐，麦得斯东曰：“尚有一节，汝意颇昵下流之人，我决不令尔与臧获为友，汝常居庖次，于尔胡益？至于诱尔之女人，我亦无责。”遂谓吾母曰：“汝以彼为自少相依，特留其人，吾当何术止尔，此特尔生平荏弱不振之质，百挫不能净尽。”迦茵曰：“此节殊无情理之可言。”麦得斯东曰：“汝与厨娘同处，我决不汝许，汝宜趣去其妄念。汝知我行事，若敢违吾法者，汝当知因果之所成。我洞识其人，为若母之故，姑容其人。”至此余于是不归楼心，亦不敢面壁各德，长日但盼晚来为避仇之地。嗟夫！困此二憾之中，隅坐一处，手足偶动，即见斥于迦茵，以为生无静理，复不欲张目视彼，果四目相触，而督责之新意旋来，非吾福也。座中但闻钟机徐动之声，或视迦茵以绳贯铁珠。心中自思此人嫁耶？果嫁则娶此憾者，终身无复生气。静中思想，先数炉上砖块，又仰视承尘镌刻之工。即至饮食之时，亦左右如犯荆棘，但觉席上余一刀叉，其刀叉我也；增一胃口，其胃口我也；多一盘碗及其坐位，此盘碗坐位我也；此中尚多一人，其一人我也。至于灯上令余看书，此书又非吾嗜。书为度量表，翻覆毫无意味。屡屡欠伸，虽极力自支，仍不能得，偶尔合眼，则自惊跃而起。处处求避彼眼，而在在又皆触其目光。方九句钟鸣时之第一声，余知安息之期至矣，迦茵即发言曰：“行。”如是者年假之期毕矣。一日侵晨，忽闻迦茵叹息似喜，似释其重负，言曰：“时至矣。”凡人之赴学堂，则悲啼恋家，余独不然，以家居时生趣都泯，觉学堂中有司蒂尔福司护我，即有克里格尔之暴，而亦无恐。时巴格司之车已来，吾母与余亲吻为别，而迦茵即厉声曰：“克拉拉！”余亦不愿苟延，即出而登车。方欲登车时，忽闻吾母呼我，余即窗中外望，见吾母举其稚弟送我，是日天清无风，母衣襟弗动，亭立片晌，余更视，而车已行，不复见矣。见之，但在学堂梦中，则仍见吾母举其稚弟临门送我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