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此时余已追及马莎，路乃濒于河次，夹道皆人家，通河而止。马莎遂入夹道中。余自栅门中已见河流照耀，船灯闪闪作光，马莎至河次，以目面水，时水次有小蓬室，余以为马莎居此也。至时令老渔守栅，余即突进问马莎，至时颇栗栗。见马莎独身至此，必非善状。且喁喁自语，二目视水，自解领巾，自束其手，似决非决。余知其人将自裁矣，即突进引其臂曰：“马莎何为者？”马莎大震，将力脱余手而去，用力至猛。余几不能制其人。此时老渔亦进助予，双引其臂。马莎昂首，见为老渔，即自委于地。余立起其身，至于高处石上坐之。马莎幽咽不可止，少须起坐，以手扶头，口中但言河中。余曰：“尔且少静勿躁动。”马莎仍呼河中不止。少须言曰：“河乃类我，我身应入河中，似我此生非河胡伴？河水本自村间来，严净而清冷，及入诸城中，经沟渎而过，此水遂污。更久之，则如吾命之飘摇入大海矣。我思仍宜与之同往。”惟我前此所见失志之人，今亦见之，但天下人如彼之飘泊，吾殊不忍见，亦未尝见也。寻复言曰：“我思之久矣，白昼黑夜，此澌澌之河流，均在吾脑筋之中。惟有此地，足以容我，他无地矣。”老渔闻言且惧且怜，老渔益虑其甥女之遇，亦必类是人，思深且仆。余见老渔作此状，急往引其手，则冷如鬼手。余微语曰：“此女心神弗宁，须之，当少定，君且勿惧。”余语时，老渔口动无声，第以指指马莎。时马莎方痛哭，余计非待其哭止，必不能探取其言。久之，鞠躬扶马莎起立，马莎既起思奔，余止之。马莎无力，则以背承木桩而立。余曰：“马莎，汝识吾同来之人乎？”马莎微语曰：“识之。”余曰：“吾今夕步尔至此，亦知之乎？”马莎摇首不发语，左手自按其额，右手持领巾及冠，无言，倚桩作倦态。余曰：“汝今少止其悲矣，吾尚有事告汝，曾忆前此雪中，汝在酒家门外，窃听吾语，亦忆之乎？”马莎应声哭曰：“吾为宵人，终身无复余望，但有待尽之一日。惟请君告长者，爱密柳之逃，非我诱之。”余曰：“非谓尔身诱爱密柳也。”马莎曰：“爱密柳之逃，果属我者，我已久逐波臣。惟此过不属我，故延至今日，方觅此道。”余曰：“爱密柳之逃，盖别有故，不关汝也。”马莎曰：“爱密柳待我厚，平时无一恶声见及。吾身已无希望，所恨者不能与彼晤面。”老渔闻言亦以背倚木桩而哭。马莎曰：“雪中窃听老丈言，方知爱密柳随恶少而去，吾心已栗栗而惧，防老丈疑我与其谋，且导之以淫邪事，实则吾力能保全其名誉，即杀身何恤。惟嫌疑之交，不必即可净涤。”语至此，拾小石于地坚握之，似恨深欲碎此石以泄忿者。言曰：“我在此，人苟近我，咸患其污。为道但有一死，百无他法。”因以目向老渔曰：“请丈以足蹴我令死。丈心必蓄疑我之思，我即能辨，必无见信之日。当日村居时，吾偶以衣角触爱密柳，丈意几欲力碎爱密柳之衣，以涤余秽。即在今日，苟与爱密柳谈心，丈亦将以为大耻。吾非怪丈深刻，以吾节固逊于爱密柳也。须知吾固丛秽中人，而心感爱密柳，一本之真诚非伪。今请丈置我于河，或蹴死我也，但勿谓不爱爱密柳可也。”老渔力扶之起，曰：“马莎，汝令我置尔于死地，我则身非刑官，且我今之待汝，非复前此之菲薄。特今日同此君之来，有言相询，幸汝听之。”马莎闻言少静，然犹栗惧。老渔曰：“雪中汝闻爱密柳逃，且闻我将行遍大陆觅取之矣，然汝常在外，曾否闻吾甥女迹兆？汝固言爱吾甥，果能助予觅之，必将获天之佑。”马莎闻言，似不之信。即曰：“丈能否以兹事见托？后此果相见，即居我寓中，不令彼知，引之至丈许。丈能否允我？”余及老渔同声答曰：“可。”马莎曰：“果信我，则我必心乎此事，尽我之力，力挽此人。”余曰：“马莎，汝亦知爱密柳近何状者？”遂举立铁麦之言历历告之。马莎闻言，泪莹则力咽之不哭。余语既，马莎曰：“果得爱密柳者，将寓书于何向？”余即出日记本掣其楮叶，即桥上路灯微光，书余及老渔居址付之。马莎即密藏诸衣底。余曰：“马莎何寓？吾当取消息于尔家。”马莎曰：“吾寓非远，仍以不言为当。”余即不问，余意本欲予钱，而老渔忽附余耳，余即出钱櫜予之。马莎力拒弗受。余曰：“此老丈非复无钱之人，尚足助汝。汝今凌夷至是，胡能劳尔而不予酬！”马莎坚却不可。至老渔强之，亦莫应。但曰：“能得爱密柳者，二君为我觅得啖饭地，拜赐多矣。”余曰：“汝今如何？何妨少受。”马莎曰：“受惠固可，惟为爱密柳之故，而预受酬，则虽槁饿亦不甘受。果吾受值，即无以取重于君。矧吾本欲自溺，今得此役，则于天良中尚可自赎，不至于横死足矣。”余曰：“汝后此万勿蓄自裁之心。人生于世，必有生机，勿萌死念。”马莎颤而动其唇吻言曰：“在君辈于世界中实有所图，我则何有？此遭以事托我，是第一次委我以正事，舍此则无一齿我于人数。今既受托，且姑试之，以验吾能。今无他语。”遂出手与老渔为礼，但触指端立行。余见其行状，似久病新痊者，二眶深陷如鬼，其瘦如枯腊，知彼人盖馁困久矣。于是遂步其后，以归家正出此道。至于分路时，余对老渔曰：“观彼力任，似出精诚。可以勿穷其迹，听之可也。”于是二人同行，不顾马莎。老渔仍与余同行，及余告归，老渔向天祝福，力祈此事之成。余到家已夜午，至门闻圣保罗礼拜堂钟声铿然，则凝立以听。忽见吾祖姨之门尚开，有灯外射，余思吾姨必防火发，故启扉以备，此夙疾动也。思姨氏既不之睡，且造彼与谈亦佳事。既近见小篱，篱外有人卓立，一手引杯，一手执瓶，方作豪饮。时月明如昼，余即隐于树后，引目外盼，即伦敦道中所见者。彼饮酒外，尚大嚼如狼，似久饥得食状，且仰首观此小屋。饮后置杯瓶于地，复窃盼窗中，大类欲行而有待者。少须见灯光为物所蔽，出者吾祖姨也。老人如怒如悲，手中数钱，锵然之声，余皆闻之。其人曰：“似此戋戋，于我何济！”祖姨曰：“吾安有钱？”其人曰：“似此吾不能行，仍汝藏之。”闻祖姨怒曰：“汝小人，逼我乃至于穷处。汝乃谓我弱而易弄耶？汝当知绝汝至易，一无所惜。”其人曰：“汝胡为不行是策？”祖姨曰：“汝心乃太沦丧！我尚有心，汝乃以是言报我。”是人摇首，手弄其钱作声，乃言曰：“汝但有是，不能增矣？”祖姨曰：“但能如是。汝亦当知吾家已中落，远不如前。且吾不尝语汝以状乎？今汝既得钱，胡再不行，令人见而生憎。吾钱大半为尔所费，此身亦几为尔所毁。汝之待我，匪特无义，益之残暴。汝今且行而自悔。汝罪既重，幸勿更增新咎。”其人曰：“汝言似有理。今日止于是矣。”祖姨似哭，其人略有惭色，遂潜出。其人适出篱外，余亦出诸林间，四目相触，余作怒容，不加以颜色。遂入祖姨家，言曰：“祖姨，此人又至作咆哮状耶？祖姨但告我为谁，吾当往治其人。”祖姨引余手曰：“孺子入室，十分钟中汝勿与我言。”于是同至退闲室，姨氏据巨榻坐而无言，有时自拭泪痕。如是可一刻钟，始近余而坐，言曰：“拖老忒，汝适所见，吾故夫也。”余曰：“孺子闻其人死矣。”祖姨曰：“我意固谓其人死也，而彼尚生。”余大愕不能答。祖姨曰：“尔殆谓我素无情爱，然当时亦曾信其人为君子，爱之至切。顾吾爱之如是，乃浪掷吾钱，并伤吾心。自是以后，余遂瘗此爱情于窀穸之中。”余始太息。祖姨抚吾肩曰：“吾与彼决绝时，初无吝惜，即后此续续而来，亦咸有所藉手。若以前状言之，我虽以正式离婚决彼，亦复易易。惟吾实未告之官中，彼得我钱，浪掷无艺，嗣复更娶一人。自是沦于博徒，以诓诱良人为彼生业。尔今日见彼㑌儴直同寒乞，而当时风度固翩翩也。吾惟误信其人，此错乃终身莫改。”语至此，坚握吾手，力摇其首曰：“今余视之，逾于陌路。顾终不忍纳之官中，每至必与以钱，盖吾之误误在当时，不审后此何以不能遽绝。”乃叹息自整其衣，言曰：“吾亲爱之孺子，今夕一谈，凡予初年中年晚年之事，汝历历知之矣。后此相见，可勿道是事。即遇旁人，亦可勿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