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余在学堂中，年月悠悠，亦不自知其迅。自无学而成有学，自孩提而成少年，自亦莫知所以然。今回视当时，如流水沿溪而赴巨浸，然溪涸草深，即沮洳亦渺。似余年少，度此光阴，欲更觅水源所赴，竟不可得。而乱草蓬蓬，封溪路矣。嗟夫！余冥搜尚忆得数事。一日为诸同学同至礼拜堂之日，余觉堂中有阴湿之气，阳光既隔，似闭门即绝人世，觉此日为沉闷之光阴。而余身已壮硕，非孺子矣。计余入堂仅数月，已凌驾数辈而上，惟亚丹者，余但觉其高不可攀。尝语安尼司，似亚丹者，吾百蹴均不能至。安尼司曰：“但问己功，勿忧不至。”余尚与力辩，言：“亚丹者，学问如积贮，百出不穷，吾么麽，又焉能企！”亚丹之待我不如司蒂尔福司，然余之敬礼，仍如其礼司蒂尔福司。心中常思亚丹若毕业后，世界中将拓何地以容其人，想人类中智能必且莫敌。此外更有一事，则为色荒，其事实起于一女士曰密斯歇白得。此女为密斯乃丁佳而女学生。此女学生亦与余同赴一堂，听牧师宣讲。顾余在堂中，目光实不注圣经，实注此女郎玉容之上。众颂赞时，余亦倾耳专听是人娇喉之啭。及为王家祈福时，余潜以歇白得之名纳入颂词中，为彼祈福。其先尚不审女郎之意何属，后此吾学跳舞，恒与女郎为耦，余偶触其玉肌，似有急电直冒余臂，剽疾自顶门逸出。余亦不作情语，但以心印。然心中自念，特后此年后成礼而已，今无言也。尤时时馈以果饵。一日，为余接吻，心乃滋适。忽闻女学堂中论罚，以女郎跂一足于地，用履尖轮转其躯，于堂规未合，令坐高榻示辱。余大怒，几不可遏。盖吾心专注之题目，即一歇白得，至于后此踪迹之疏阔，亦莫之忆，但觉与余落漠耳。有人传言歇白得怪我注目其面，殊不自聊，今则与马司德穹司洽矣。余大怒，谓穹司小丑，学问不能望我项背，重之何为，于是与歇白得踪迹相距至阔远。一日乃丁佳而学堂全班女士皆出，余适遇之。歇白得作色眇余，且顾其女伴哗笑。余愈怒。自是以来，余为王家祝福时，立摘去其名弗录。余后此处堂，学位愈高，遂眇视乃丁佳而女士不值一钱，即有殊色，亦不经眼。专为腊丁之诗，即服饰亦敝懈，亦不修整以媚女人。先生在众中称余，言此子后必大成。迭克闻言，几发狂易，祖姨亦自邮局寓一几尼奖余。余极乐矣。顾乃有小隙为余累者，则不应与一屠奴殴也。奴为屠人之子，在坎忒白雷中为霸者。人言发擦牛油，故为力无敌，力能抵一长大之人。其人颐张而项缩，二颊绛如橘皮，口舌锋利无比，锋之所向，恒中吾学之同辈，烂肆丑诋。当众中言某某者，均吾败卒，且言与余学堂中格斗，恣缚一手，出其一手，尚靡数辈。有时伏于道旁，见孺子不冠者，则抓其发。道上遇余，亦曰：“考伯菲而，汝敢敌我乎？”屡挑予战。以此之故，余决与一战，不堪其辱。时为夏中午后，余与约在墙阴搏战。余在同学中选强有力者为监战，屠奴亦别约二人为监；均屠儿也。战约既定，二人对立，忽一拳陡中吾眼，但觉有万枝蜡烛，同时射光，更一拳则天地旋转，吾乃不审身居何地矣。但觉彼此互抱，不审其为敌为我，但就地而旋。余神少定，见屠儿血被其颊，然尚健斗。已而百事皆弗省，但倚于监战者之身，气咻咻喘。喘定，余出不意，力拳敌面，而指背皆创。敌被殴，亦未即败。余自是遂晕。迨醒，则敌与二屠儿洋洋而行，二人方伸贺。余知败矣，但觉首晕而体罢，遂扶将归威克菲而家。主人切牛肉作小膜，盖余眼中，又以醋及白兰地周擦余身。上唇已破，白肉外翻作奇肿。乃三四日不入学堂。额上带蔽阳之物，不受阳光。寂寥无欢，幸安尼司时近余榻读书娱我，余于是以格斗之故语安尼司。安尼司曰：“其人固宜殴，特强弱不敌。”后此光阴迅逝，亚丹不为学长，出堂矣。有时朝觐先生，竟无人能识亚丹者。亚丹将为律师，俄顷亦被假发为辩护士矣。然亚丹见余颇加礼，即余见亚丹，亦不见其巍巍然。余初以为亚丹出，世界将大扰，不能容其学问，顾视之乃如恒状。余此时在诗中及历史中，不审几经百战，已而为学长矣！其视同辈有如余当时孺稚者否？顾乃无有。觉当时屈居末座之余，竟不类余，且不信其即余也。夫余既非余，而当时初至威克菲而家所见垂髫之女亦非矣，今竟成一姣好亭亭之女郎，如画中所见者。且余来时呼彼为姊，姊随事诲我，今则伟而且媚如成人。余觉年纪、状貌、学问都增，此外尚增何物者？曰有之，余胸前挂大金表矣，小指之上亦加戒指，衣燕尾之衫，发上亦加以熊油，挺然美少年矣。然犹有情人乎？曰有人，余与密司拉金司相识矣。女于姊妹行中为适长，长身黑睛，眉目姣好人也。年近三十，而余之爱之者，乃非言所罄。拉金司本识武弁无数，余颇厌之。常见女与武弁同行，亦有武弁突前与彼闲语，女与武弁语亦娱适。余百计始能迎候其人，然为时纡矣。而每日必一晤其人，方始惬然于心。余此时出行，亦有人与余鞠躬矣。惟其爱彼，心思撩乱，衣服亦时易，领巾必整洁，躬刷衣靴，乃终日奉为课程。凡物经拉金司手触者，均为吾宝。其父胖人，丰下肉作二叠，富翁也，与余亦善，且重视余。余或不见其女，即往面翁，问讯之外，必问女公子，问时二颊辄绛。时余年方十七，顾以十七之年，胡为乃偶三十之处女？然爱深亦不之恤。且余年已十七，去二十一岁亦易事。每近黄昏，必至女家邻次间行，见武弁入时，则怒形于色。或闻女弹琴于中，武弁哗杂以笑语，余焦悚，左右不知所可。或待其家人尽睡，余尚徘徊于其门外，引领望楼居，不审何者为女郎绣闼。余但注意一窗，以为是也，后乃闻为老人所居。余但盼彼家火起，他人却步，余则突火而进，从窗口负女郎冒烟而出；果有异宝留屯未检，则仍入求索，火攻余身，死无悔也。盖余之爱彼，不必即妻其人，但能示勇概于美人之前，即死足矣。而有时亦颇欲得为内助。一日拉金司家开跳舞会，余以二句钟之力，修整其衣。既成则顾盼自豪，计今日必求婚于女郎，意一言而女即以首枕余肩曰：“考伯菲而，汝言确耶？”余又幻想昨夕求婚，而明日岳家即以柬见速。岳氏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汝告吾女，女已告吾。年稚非所计也。奁资二万镑，汝二人尽足自度。”其亦觉祖姨至乐，为余夫妇祝福。迭克及先生，在余成婚日咸至监礼。噫！此等幻梦，斯须尽矣，百计顾无成功也。余衣履既整，遂赴会所。笑语彻天，灯火如昼，花气熏人，即武弁亦杂沓不少。女郎衣蓝色纻衣，发上簪蓝色无忘我名花殆满。会中均壮夫，余之履壮夫丛中，为第一次，状颇踧踖。且所识之人亦寡，都无朋俦，但有老人问余同学无恙乎？固尽其主人之礼，余乃不悦。以为主人不应揭吾短，人将轻我为学生，嗤鄙我也。后此挺立观场，而二目专注蓝衣之仙人，已而珊珊至矣。笑语我曰：“子欲跳舞乎？”余鞠躬瑟缩言曰：“果与密斯拉金司耦者，请如命。”女郎哂曰：“若在他人，子不之许矣？”余曰：“若与他人，何乐之有！”女郎面赪，言曰：“更俟第二次舞者，我来引子。”移时已至，余遂前而就女。女沉吟曰：“汝能为神仙舞乎？未娴者，则请贝勒大尉。”余曰：“能之。”于是以手扶将，似夺诸贝勒之手。见贝勒大尉至为不悦，余亦无恤，自念吾之不悦者数矣，汝乃未之知耳。余与拉金司舞神仙之舞，觉神魂颠倒，不知其为何时，都不省记，但觉手中将得蓝衣安琪儿，来去翻飞。至于二人同坐榻中，旁都无人，余衣钮中插一倭产粉色之茶花，值半克郎，女对花称赏，余即以花上女郎。送花时，余曰：“密斯拉金司，吾送此花，索价至昂。”女笑曰：“汝索价如何者？”余曰：“欲得无忘我之名花，出密斯头上者，俾我藏之，如犹太人之宝其金钱。”女哂曰：“孺子胆巨如天！”然亦不怒，即以发上之花赠余。余取而亲之以口，纳诸怀中。女笑抽出其手言曰：“尔将我至贝勒大尉许。”余将女时，如履云雾，尚描摹舞时滋味。忽见女同一中年人至于余处，女谓其人曰：“吾所言胆巨之友，即彼也。”复谓余曰：“此为密司忒赤司尔，欲令我介绍见汝。”余观状，必为彼家长亲，乃鞠躬如礼。赤司尔曰：“我乃服君巨眼，足见足下能判妍媸。尔亦知制麦酒之苦草，君乃未之辨乎？吾家田种是绝夥。吾家在鸦瑟福德。君以何时闲者幸见贲。”余敬谢其人，与之接手，自思其兆佳也。于是又与拉金司为神仙之舞，女乃极称吾能。是日归后，至美满无伦，梦中尚见与蓝衣安琪儿同舞。寻数日，竟不能遁出情网。然道上亦不见女郎，至家询之，而亦不见。余思花在余怀，即信物也，不见胡病！一日午后饭已，安尼司呼曰：“拖老忒乌得，汝知明日谁嫁者？其人即尔心中思慕之人。”余愕然曰：“姊嫁耶？”安尼司方抄乐谱，闻言大笑曰：“阿翁听之，何为及我！我所言曰老处女拉金司耳。”余悲极，哽咽言曰：“贝勒大尉乎？”安尼司曰：“非嫁武弁，殆嫁密司忒赤司尔，种苦草者也。”余闻言，可二三礼拜心绪灰冷，去其戒指，衣旧衣，发际亦不加以熊油，常执无忘我之花，对而雪涕。已而亦掷其花，遂与屠儿定约恶战，大败其人，用泄积愤。待后此更擦熊油，更带戒指，则年逾十七以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