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余后此亦不更见尤利亚，直至送安尼司行时，始一遇之。余至车站，旋亦同车赴坎忒白雷。彼居车顶，安尼司则坐厢中。彼尚时时作将护状，几据厢中人为己有。余每与安尼司言，彼即倾耳而听。余此时但忆安尼司与余言老父与尤利亚合伙事，安尼司曰：“父言不与同伙，吾父亦无宁日，但有如约而已。”余思此事安尼司既从其父，后此老父许嫁，亦将敬承父旨矣。安尼司尤言：“吾父之烦恼，事悉为吾，吾碎身不能报父。”果使以嫁尤利亚为报恩者，则事将如何！余自念事局虽至此，然安尼司尚未之闻，果预告之，则更被此数年之忧愤，为罪重矣，遂亦不言其故。车行，安尼司扬其素巾，与余为别，此魔鬼踞于车顶，耸肩作态，辘辘展轮而去。余久久不忘其事。后此得安尼司书，言已平安抵家，而余忧仍未之释。每遇懊侬之事，必思及安尼司，因之愈滋吾郁，且无一夕不梦安尼司。此时家中初无一人，司蒂尔福司已赴大学，竟不余造，每日至公堂外，皆独处寡欢。且自安尼司诋斥司蒂尔福司后，余亦时时疑司蒂尔福司，虽作书与彼，尚加亲密之词，彼即不来，余亦无念。盖安尼司之言大足感余，区区一言，总角之交，为之疏落，亦一奇矣。时余试业经月之期已满，遂留居司本路家肄业。祖姨年予余九十镑零用，凡屋赁等事，不在此数，予遂与居停定约，赁居一年。独居喜饮咖啡，则以咖啡为消遣。而居停者恒发风癎之病，名曰羊颠，恒以香水薄荷精苏之。迨余闲时，则亦作诗自排其闷。已而谒师之日至，亦无延饮庆幸之事，但以少酒及面包延书记少叙而已。是晚至戏园中观剧，剧演惨状，余心颇悸恐，归时临镜，颜色顿异。是日司本路先生语余曰：“生新执贽，在礼吾宜饮汝，惟得巴黎书，吾女已毕业将归，吾当为之摒挡家具，乃无暇及此。待吾女归后，家事少定，汝当就余小饮。”余知先生久鳏，但有一女，即此毕业者是也，因与先生鸣谢。一礼拜外，先生果语余曰：“汝以礼拜六至吾家，逾礼拜后一日，更归尔寓矣。至时吾以车来迎，送亦如之。”是日余将赴先生约，适有未定之谳当须面鞫。狱为面包肆人，以吝资不供修路之费，众欲祛之出教，伸诉辨驳，案牍如山。了时为候已晚，先生遂引余登车。车中师弟谈心颇适，先生历述吾业中掌故，谓此业为世界最高之业，尚无能以人世常业为较。吾业固类律师，特其专任专判处与律师不同，而又非俗，得利复广，即判鞫亦易。但以此节论，已远不同于律师矣。吾辈目中又焉有律师者！余曰，吾业中以何谳为最？先生曰，遗嘱之争，赴控者最利于我。一涉地亩，约三四万镑以外，则尤利吾辈。每堂为之辩护，咸得钱；而所援之例尤多，今日即屈，明日复伸，反复拖延，直成利薮。即使败衄，尚有上吁之有司，即主教之属官，若更不得直于此；则直诉之主教。若在他谳，久延将生枝节，若争产者，则产在掌握，初无虑其不得酬金。言次，又极称庙鞫制度之佳，而创始者乃能经营无复渗漏至此。其尤妙者，牵缀联络，如身臂之使指，为地虽小，而呼吁无待他求，亦一奇矣。譬如离婚之案，诉于是间，则群聚论决，不设仪观，但酬答如家人妇子之欢。苟不得朕兆，则群至穹门审鞫。穹门者何物也，汝必弗知。穹门之地即此，惟易一承审之员。既至穹门，则仍聚而商榷。其仍弗决者，汝知第二着何事？亦至主教之属官许。属官者又何人，则大主教所遣者。方审鞫时，其人亦居旁听，情事了了于胸，顾节奏宜然，则不能不更归制断，特易旁列入公座而已，余人初不更易。至此为时已久，两造罢于奔命，狱亦易定。尤有狂妄之夫，恒诋毁庙鞫之不善，谓为流弊，非痛更其制不可，滋可恨也。须知吾业之利，尤在奇荒之时，则人人趋而就我，故国家不得我为佽助者，国且立覆。方先生语时，余敬谨以听。然颇疑堂堂英国，何为恃此庙中数措大，用为桢干，则良不可解，然亦无敢与先生辨。后此颇谈及剧场，次则论相马，未几而车至矣。司本路家有小园，方冬无花，而位置不俗，洒扫静洁，余为之心旷而神怡。中有细草之场，林树参差。树中辟羊肠小径，径畔小篱，翠藤蒙络。余思交春花开，景状至可想念也。此等风物，余在暮色昏黄中微微辨之。既履川堂，明灯灿然四照，墙上所悬者多冠服及行杖马鞭之属。主人问女侍曰：“密斯都拉安在？”余乃知女公子曰都拉，都拉之为名佳也。余推扉入，忽闻有人语我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此为吾女都拉也。”又指一人曰：“此为吾女采伴。”声固出于先生，余此时似辨非辨，亦不问其果为先生之声否也。乃私念曰，已矣！吾事业定矣，吾为奴矣！一把握间，余已坠情海，至于万重之渊。都拉非人，羽仙也；尤不能遽定之为仙，但曰从古未经人见之美人，又为人人欲得而终不可得之美人。凡自裁之人，临河必且顾视，余则不顾不视，且未交一言，已涌身投于情海。但鞠躬不已，口中亦不审作何谰语。复闻有人呼曰：“密司忒考伯菲而，吾固已见汝矣。”其声甚稔，余视之，则麦得斯东迦茵也。人将谓我斗见迦茵，必且骇愕，顾余心为都拉所摄，初不觉异。此时心思安能兼及世界，正以世界中所有者一都拉耳。此时亦报言曰：“密斯麦得斯东无恙乎？”迦茵曰：“佳。”余曰：“密司忒麦得斯东无恙？”迦茵曰：“吾弟亦佳。”先生颇怪吾二人酬对，即曰：“汝与密斯旧识耶？”迦茵曰：“密司忒考伯菲而与吾为远姻，方其少时曾同居，后此相别，今日几不之识矣。”余曰：“密斯无论身在何地，吾咸识之。”先生曰：“密斯麦得斯东乃屈尊客吾家，吾女都拉无母，幸得密斯为之将护。”余心自念：此人胡能将护，陷人之功盖至稔也。然亦瞥然而过。言次，微睨都拉，似都拉与迦茵未甚欢洽者。忽闻铃声，先生曰：“此登席之预备钟也。”众遂散而易衣。余易衣时，坐而自咬其指，凝思都拉。思彼腰肢容色，随处皆超轶于人。既而铃动，招客入座，余慌惚衣着下楼。食客尚有数人，都拉与颁白老人并坐而语。此人年鬓足为都拉大父，顾予媢嫉之心仍勃然不自遏，但觉此心随人而妒。以爱都拉之故，并爱先生，至有人与先生言者，余亦生妒。此时闻都拉与人谈旧事，则大恨无已，谓都拉切己事余胡不与知。时有秃发之翁引颈问余曰：“君非第一次宠贲耶？”余大怒，余果为野人者，必取而咀嚼之也。是日座中何客，余咸不了了，所食何餚，亦不之辨，但觉可六七品，至余前，余皆却之，目中心中但有都拉一人。余方坐都拉之次，时与谈心。女声小而柔，余音嫋嫋，能作巧笑，偶一举动，咸足勾人魂魄。似此天人，以我少年人不为所勾者，亦罕矣！女人躯干非高，惟其如是，尤觉可贵。饭后，及迦茵同出，余坐而凝思，惟防迦茵丑诋余之前迹。此秃发之老翁为余谈极修之故事，大抵所言为种花事，余时时闻彼言园丁。园丁，余伪为恭诚状，而此心已飞越，与都拉在亚丹夏娃相见之地矣。余迤逦至退闲之室，斗见迦茵，自念余之已事必为迦茵揭而示女矣，孰知迦茵竟在窗下招手引余，余即莅其前。迦茵曰：“大卫，前事可以勿提，语之皆不特意。”余曰：“然，吾亦如是。”迦茵曰：“前此之不睦，亦可勿念。惟吾前此为一女人所辱，至今耿耿，真为女中之败类，吾亦不举其人。”余以彼诟我祖姨，则大怒曰：“汝不举其人，亦可云知趣，我恶人以不恭之语加我尊人！”迦茵闻言，少闭其目，已而启视曰：“大卫，吾实语汝，汝少时颇不惬吾意，或吾过也，或汝今日改行为善也。此事吾亦恶述，惟吾家骨肉咸有刚愎之性，汝之见待固有夙心，即吾之对尔亦不无介介。”余点首答之。迦茵曰：“果有介介者，存之于心可也，幸勿述之人前。今不幸相处，安知后此不久久相处，但乞勿宣之颜色，贻笑柄于人。尔勿述我前事，我亦恭默不言尔事可乎？”余曰：“密斯麦得斯东，尔与贤弟待吾劣，即亦不善处吾母，此节冀我忘怀，又安可得？若云不揭尔短于是间，兹事尚可许尔。”迦茵复闭其目，少以手近余，遂行。迦茵遂就灯穿钢珠。是夕余所留意者，意中人嫚声作歌，歌法曲也，余闻之如醉如痴矣。至于以茶酒咖啡见饷，余咸弗纳。后此迦茵扶都拉入，都拉临去仍微笑回头，与余接手，余魂魄为之飞越。有时临镜自照，状如狂人，几类无脑筋者。睡中如着迷药。明日神思昏惰如病，惟晓色甚佳，余至林阴中默思美人，亦大佳事。顾一出川堂，即遇都拉所畜之小狗，我以为玉人所畜，宜与之亲。顾一近其次，而狗乃示其全副之银牙款我，且缩身入于榻下，作声而嘶，其势万不与余亲。时晨气甚寒且静，余巡行数匝，念果一日如吾意者，吾宁非乐。顾余心非欲为附体之欢，但能称之为都拉，时时寄书往来，为一人专享之交谊足矣，何夫妇为！余行转墙隈，忽与之遇。余今日著书记前事至此，笔尚为颤。余曰：“密斯司本路，晨兴夙也！”女曰：“家中殊闷闷，密斯麦得斯东大足生憎，彼言晨气严，必俟阳光出时始宜窥涉，此语宁非陈腐！”语已，乾笑不已。曰：“吾必不听彼言，当出而闲步。矧一日惟晨气佳，汝亦以为然否？”余壮其胆，对曰：“今兹觉佳，惟一分钟前吾尚觉有阴森之气。”女曰：“此语奖我耶，抑果有其事？”余言乃愈拙，曰：“确也。”复改语曰：“吾心中之天甫明也。”女颜色大赪，而螺旋之发下垂绛颊，其美尤绝。冠草冠，加以红丝结花之带，果使此物悬吾壁间，其值当无价。余曰：“密斯司本路适归自巴黎乎？”女曰：“然，君曾至其地乎？”余曰：“未也。”女曰：“为地佳，吾意君当一行。”余不悦曰：“君乃速吾行乎？”因咬牙言曰：“吾恨巴黎，吾憾法国，至死不出此间，即贵为天王者亦不之屑。”女见状，面复赪，首微摇螺旋之发，复被其面，正欲语不语间，而小狗至矣。狗见余大妒，吠不已，女力抱之，抚其领毛。余之欣羡此狗，乃不可状。顾狗虽受抱，而仍吠余。余欲近，狗欲咬余，女即扑之。狗闭目舐女手，遂不复吠。余思是狗宜不复吠，都拉以脸偎之，即我为狗亦不之吠矣。于是二人同行向花窖，女曰：“君与麦得斯东或非至戚？”复呼曰：“吾宝！”读吾书者，须知此二字非呼我也，呼狗也；果移而呼我者，乐当如何。余遂应曰：“非至戚也。”女作怨态曰：“斯人太厌恶，不审老父胡为觅得斯人侍我。名曰将护，孰将护者！吉迫（狗名）之卫我，胜于彼人。”视狗曰：“吉迫吾亲爱者，是乎？”因以鼻近狗脑。此狗乃不审如天之赐，但解耸目而已。女曰：“吾父言此人为我闺友，胡名友者！”复语狗曰：“吉迫，汝有言语勿诉其人，与此人远也。吾欲与谁言者，即言之；吾欲得友者，无论何人皆自择，勿令人择而与我。吉迫然乎？”吉迫作声而呻，如笙瓶之沸于竹炉。余在旁闻言，自觉但有健羡而已。女复语狗曰：“吾惟无母，故引此人为伴，而步步随我，吉迫，此何碍者，吾决不审视其人。朋友吾自择之，吉迫然乎？”余思更与狗言者，吾亦不能更立于此。已而近花窖矣，其中唐花盛开，余及女临花而视。女言花好者，余亦痛赞其佳，有时抱狗闻香，余则立侍。此时三生物同居一处，彼二生物自命为仙与否，则不敢知，余则确乎其为仙矣。然迦茵已息息追寻，至此始得。此皱皮之妪乃渍粉于凹中，侧面求都拉亲吻，遂徐徐引都拉入内晨餐。茗为都拉亲治，余力啜不已。茗多作声于腹中，遂御食。食已，赴礼拜堂，迦茵坐余及都拉之间，余尚能闻女作赞美之诗，而全堂之人余皆不见，至牧师宣讲，余亦但闻语语皆都拉，即余之入此，亦膜拜都拉耳。是日无客，晚餐仅四人。食已看书及画，迦茵则以目监余二人。先生与余对坐，先生尚不知余将以岳氏之礼见之，先生都未之知。是晚与道晚安时，则中心为岳氏祝福，先生亦不知余之作何状。礼拜一日，余即与先生别。以今日有碎舟之案，欲治其事，必精于水师之学者，遂入大学校中延二水师将校助之讯鞫。然晨起时仍都拉治茗，临行，女抱狗送余，余在车中脱冠与别，百忧中却羼入一喜。至于公堂听鞫，两造何辞，余皆弗闻弗知，但斥为讆言而已。狱事属于水师，即庙鞫时亦必出物以示信，则案上供一银桨。余目注银桨，竟不以为桨，以为都拉像也。夜中司本路归，乃不与余同行，余几视司本路为巨舟，余为舵工，舟行置工于荒岛矣。此等日日成梦，初非一日，每礼拜相属而下。逐日之入公所，非求学也，思都拉耳。有时闻断离婚事，则思胡以人世成婚，乃有此厄；我与都拉果谐伉俪，又安有此。至于听断家产，则思产属我者，我即娶都拉矣。此数礼拜中，余购无数衣物，悉馈都拉。后此都拉所著衣，余每逢时样如都拉者，亦咸以为都拉。然亦每每至市上首饰估衣肆中，冀得一见都拉，或于车中瞥遇之，有时与迦茵闲行，余亦径前与语，惟与之言后，则追悔胡不求婚。女或不怿，未与余言，余则大震，以为女不属意。然时盼先生之延饮，而先生初无其事，此事余初亦未敢告安尼司，但言先生延饮，而家有女郎，仅此而已，此外无琐琐之词。而吾居停密昔司克禄伯能窥生人之隐。一日暮时，余闲居独坐，居停竟上，谓旧患将作，乞大黄汁加丁香油七点，谓为彼之善药。余谢无有，居停曰：“苟不蓄是药，可代以白兰地。吾非嗜酒，但代药耳。”居停言第一种药，余不特未备，且未之闻；若第二种药，则余固已备之，因为斟酌。居停即立饮于余室，言曰：“客勿郁郁，吾不忍观客作此状，须知吾亦曾为人母。”余乃不审所谓，则与之微笑。居停曰：“幸恕唐突，客心中必有一女郎横梗。”余愕然曰：“居停！”居停曰：“客宜自壮，勿馁怯至是，果有失意，幸勿趋走末路。似客风貌，必能致女郎一笑，万勿自馁其气。”余曰：“居停何由窥吾肺腑？”居停曰：“吾不言曾为人母耶？”语至此，以手按胸，似患且更作，乃复饮酒，言曰：“当日君大母领足下赁宅时，吾曾言得客于此，心有所寄，今见客不特鲜食，亦且寡饮。”余曰：“即食饮中可以窥人内蕴乎？”居停曰：“吾屡为少年人澣衣，故阅历多。其人有无相思之苦，吾一望即得端兆。”语时甚制断，若不予以辨诘者。复曰：“即前此赁客，亦悦一当垆之女。”余即止之曰：“居停幸勿以吾心坎人较之常女。”居停曰：“幸客见恕。惟吾曾为人母，每遇少年有此等事，苟为画策，无不当者。但图勿馁，先强饭以自壮为佳。”语后视空杯，与余为礼而下。余察居停此言殊越分，非所当语，然亦引以自警，谓后此有事者万不示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