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余楼居如据高堡，二扉既阖，大类鲁滨孙登堡自抽其梯，百无所怖。出门则带钥匙于衣囊，计可以延客者，即有自由之权，无待向人面目。且出入均适，偶有所需，一掣铃而居停已至，惟寂寞耳；因寂寞遂成无聊。上午尚足自制，晨起开窗，清气猝入，心为爽然。惟日渐西落，而精神亦少委顿。灯上，益焦然无复意味。大抵一身无伴，因之悬念安尼司不已。忆侨居安尼司家，此时灯上，正二人闲适之时，苟有心绪，亦足商酌。且居停所居至暌隔，不能引为伴侣，慰我岑寂；即前赁之人，非冒于烟酒而死者，即得之为伴亦非恶。余居是可两日夜，几疑经年之居。司蒂尔福司允吾至，乃久不至，余因防其患作，至第三日，余晨请假赴司蒂尔福司家。母见余滋乐，言司蒂尔福司已同其友出，以明日归。坚留余饭，余遂饭于其家。饭时，母盛言其子之佳妙，初无他语。余即告母，以同在鸦墨斯时，人人盛道公子美，而孺子亦滋得其益。方余语时，密斯达德尔仍絮絮作不了语，余曲曲道其详尽。饭时，觉有两妇人见侍，觉心中亦滋爱其人。饭后归，自念果其人能与我同床，则昼夜亦不清寂。明日方饭，咖啡面包列前，余觉咖啡微淡，心方弗乐，而司蒂尔福司至矣。余狂跳而起曰：“吾亲爱之司蒂尔福司，吾以为不见汝矣。”司蒂尔福司曰：“吾归之第二日，即为人坚约而去，故未即来。金盏花，汝今居此，为未有家室之主人。”余引司蒂尔福司相吾室，自以为佳，而司蒂尔福司亦称不容口，曰：“后此吾入城时，即以尔家为行馆矣。果尔不报我绝交书者，我则直视此屋为吾屋。”余曰：“汝待吾绝交书至，或俟上帝判决死人时，尚未必得也。”余方引手将掣铃，则面吾友曰：“汝饭否？未饭者，吾将告吾居停，以昨日所得肉请君少尝。”司蒂尔福司曰：“汝勿掣铃，吾不能食，今尚约吾同学至外用午膳。”余曰：“然则晚食于吾家可乎？”司蒂尔福司曰：“否，吾与是人钩纠不遽释，且明日将同入大学。”余曰：“胡不延二君同贲？二君能否许我者？”司蒂尔福司曰：“彼固肯来，特累汝耳。胡不尔随我行，晤彼二友。”余坚不可。自念新入此屋，初无燕贺之人，今良友既赞吾居，胡能不饮，乃坚订司蒂尔福司，必以二友来，约以六句钟。迨司蒂尔福司允余行后，余掣铃告居停，治具延客。居停曰：“老身乃不能侍君饮膳，惟邻右有一少年尚胜任，予值五先零，当必至，客以为何如者？”余曰：“可？”居停曰：“老身居庖次，而洗涤盘碗，一身胡任。今须得一小娃居之中区，得盘碗即以水涤之，为事亦便。”余曰：“童娃为值若何？”居停曰：“可十八辨士。客吝此不为富，去此亦不为贫。”余亦曰：“可。”居停曰：“为肴何等？吾家炉小，仅能煮薯蓣及炙肉而已，即得鱼，吾亦不复能蒸。客若弗信者，入吾厨视之立见。”余思即观之，亦不审其能否，即谢曰：“苟需鱼，毋须尔家。”居停曰：“请客无鱼及蠔，焉适观！今大悟矣，当往购炙鸭二，牛肉及煮白菜一巨盘，佐以猪腰一碟、冻糕一器，此四物既具，则老身专煮薯蓣足矣。”余闻言亦以为然，则自至肆中定购，约以时刻。既至司忒兰得街，将购火腿，忽见窗间悬白物；署曰伪鳖裙，余切一巨方，以为足供十五人之食。居停曰：“吾为客煮之。力后此成羹，则猝缩，竟莫供四人之食。司蒂尔福司曰：“物佳乃不果腹也。”方余购是物既，复至科文得街买水果及酒。余得酒极夥，既归，则送酒者已至，列瓶无数，如电机中储电之器。司蒂尔福司二友，一曰格兰爵，一曰马克韩，二人均翩翩。格兰爵长于吾友，马克韩较少，未二十也。马克韩谓余曰：“密司忒考伯菲而，室美适于居。”余曰：“然，吾居此颇适。”司蒂尔福司曰：“二君今日当加餐。”马克韩曰：“吾乃不解，方入城即饥，尽有余量，足以容物。”余第一次为主人，颇瑟缩不自宁贴。迨饭陈，余揖司蒂尔福司，令为主。肴至良佳，酒亦称量。司蒂尔福司劝客良殷，且能以妙语洽主客，食次至欢悦。余坐适面门，而司酒之少年在灯影中，时时作举杯状，首俯仰不已。而涤器之小娃，时时闻碎盘声，锵然动听，余颇焦惶于座间。盖此娃好事，时近门窥客，又复防客，遽缩其身，手颤盘落，故碎盘也。已而肴尽，此少年仍挺立余旁。余曰：“席罢，无须尔，尔及小娃同至居停许。”少年遂去，余四人乃纵饮。余大乐，遂面此生客，而亦引为同调，则舞蹈而语，或自语，或二客及吾友语，每语必哄堂大噱，力催吾友传觞，言曰：“每礼拜必如是。”格兰爵携鼻烟壶，余取而强闻之，鼻观奇痒，则出门大嚏，至于五分钟之久。主客既纵饮，一瓶未尽复开，瓶塞累累。为司蒂尔福司饮寿，言曰：“尔为余总角之交，且为良友，前此将护我伴我，尔之待我厚，我焉能酬，今愿祝故人寿。”于是大呼者三，客亦应之，余更三呼者再。余颠顿举杯，与司蒂尔福司引手，不期杯落于地。忽闻马克韩作歌，言人生忧郁，将以何物解忧者。歌既曰：“吾今将为一女郎饮寿。”余曰：“吾今均高等人，不能称所爱者为女郎，宜称曰贵妇人。”司蒂尔福司望予而哂，余愈奋然，必抗言所爱之人均当称为贵妇人。马克韩曰：“吾言不当受令于人。”余曰：“必如是。”马克韩曰：“主人不能侮客。”余曰：“然，然，言主人，吾知悔矣，今日安可嫚客。”马克韩笑曰：“汝小鬼蜮之佳孺子。”余大悦，即为马克韩饮寿杯。既而吸烟，时余身颤甚，计得烟必少止。司蒂尔福司忽对众言余身世，余大感动而哭，乃谢其惠爱，因抗言曰：“三君子每日五点钟必饭于此，人生得良友如是，可云至乐。今当为老夫人饮酒，其人即我祖姨，为女中烈丈夫，第一善人也。”已而觉脑热，乃伸颈于窗外招凉风。司蒂尔福司言曰：“考伯菲而，汝不善烟，奈何吸烟？”因而照镜，觉颜色奇青，周身仍未醉，而发则飞立，似成醉像。忽又觉不在己家，似更赴一席，席上满陈酒器，见司蒂尔福司及二客去余至远，忽大言曰：“谁言观剧者？趣行，行行！”且曰：“三君先行，吾灭此灯，用止火患。”迨火既灭，不审门处，竟扪索及于帷幔之下。闻司蒂尔福司大笑，掖余下楼。将及楼级，觉有人颠跌，则闻人言曰：“考伯菲而仆矣。”余怒曰：“吾乃未跌，胡言仆也。”已而视吾背已贴地，始悟其踬。及至市上，路灯皆作巨晕，人言雨至，余曰：“雾也。”行至灯杆之下，司蒂尔福司为余拂衣，且脱余冠整之，复加余首。余曰：“汝何为取吾冠？”司蒂尔福司曰：“考伯菲而愈乎？”余曰：“不病胡言愈！”后此忆至一柜上，有人掷钱购票，柜上人指余曰：“彼亦是耶？”则迟迟不予余据。后此余亦不审何以入座，座中极暖，但觉丝丝出云气，对面若不辨人。台上似有人对语，乃不闻其声，而奇光四灿，射眼生缬，至不能开睫。屋中人似作泥水形，周余身而转转不已。余力欲坚定，不随之转，然仍转不已，不复自由。复有人言，且至贵妇人所居精雅厢中少息，余惝恍间，已入厢中。见一人卧于温榻，取远镜窥台上。余至巨镜之下，已照见己影，似亦就坐，口中作何谰语，则不之知矣。复闻有人止我勿声，而座上妇人争逞其娇嗔向我。余见妇人中有一人则安尼司也。左右男女各一人，余竟不之识。安尼司视余状至怪骇，且忧。余作醉语呼曰：“安尼司胡为在此？”安尼司微语，曰：“勿谰语以扰众，且属目台上。”彼语余时，余即引目观剧，顾但见其旋舞状，莫认其音。少须复视安尼司。安尼司则瑟缩座隅，以手扶头，状似避余。余仍作醉呓曰：“安尼司患作耶？”安尼司愀然曰：“我乃无患，汝勿为吾忧。汝不趣出耶？”余闭目仰面向安尼司曰：“汝趣吾出耶？”安尼司曰：“然。”余曰：“吾在此候尔，扶尔下楼。”余欲言之，乃舌胶不了了。安尼司视余久，似解余言，复微语曰：“吾趣尔行，尔平日信我，胡再不行。尔今念我，当请尔同出之朋俦，送尔遄归。”余闻言，心顾不悦，然亦自赧，因与道晚安，声至模糊，遂踉跄而下。不审何故，一举踵即及余寓。司蒂尔福司为余解衣，余更请发瓻。已而不省，但觉床如海舶受风，颠簸不已。及少靖，乃知被酒，四肢百体若被坚壳，舌燥如空铫处烘炉之上，焦烈无比。二掌之热，如铁受冶。眠及迟明，神息微清，则悔不可状。不审昏昧之中，取罪于人者凡几。而安尼司为余担无数忧愁，将提何面与之晤对。逦迤及客座，而杯盘狼藉，烟酒之气醺人欲呕，因之恨恨不已。是日疲极不能出，而亦不敢遽出，悔心中爇，至于饮食咸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