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余今日著书时，年长矣，人世悲欢忧乐之事，所经滋夥，遇事不为动色。惟思以十岁之年，即为苦力，于心不无耿耿。矧余天资非薄，所学均可几及中人，而性情尤笃挚，于人有恩。及至是间，身心交瘁，因思世人皆同铁石，见而弗怜，遇事一听之荼毒耶！久久果乃无人见悯，于是遂以十岁之年，果为苦力于酒肆中矣。肆居太姆士河之次，今日新屋毗连矣，而此肆仍老屋，门宇高于后户，而后户直趣河滩而下。后户有小石步，直没水际，潮生步在水中，退则接于淤泥之上。乱鼠窜逐，见人不避。屋中木质近朽且垢，楼级亦腐。地窖中长日闻鼠声，余纳此情状于脑中，一日不能恝置。肆中贸易，人多种杂，大宗消路，皆舟估载至印度。舟来厚载空罂，肆人受之，则就日而视，其中有破裂者，即却而勿受；选既，则以水涤去其污；涤既，则历粘招贴于罂上；或以火漆封其塞，罂满，则又纳之筒中。此等事，均童子为之，余其一也。与余同事者可三四辈。涤器地颇近昆宁坐处，可以游目及之。余受事之第一日，昆宁命老辈督余，其人曰密克倭而克，衣破烂之犊鼻裈，冠纸冠。语余曰：“父为舵工，每逢伦敦府尹赛百艺会时，则冠黑绒之冠，行于市上。”又语余曰：“有同伴，其名至奇，名曰屑山薯。其以此得名者，以面无人色，有类屑耳。屑之父，居梨园中为贱役；屑之妹，则为小鬼。”余与是人为伴，所辱至矣。思及身在学堂时，有司蒂尔福司诸人为侣，今乃下侪佣保，为耻已极。自念一沦贱业，将永无伸眉之日，思极则愧不可抑。凡前此所业，至此悉无所用，且逐渐而忘。书至此，至于不忍详书。恒乘密克弗在，洗涤酒器，而眼泪直与水同沸。迨至十二句钟有半，众将就食，昆宁则以指叩壁令入。见一中年胖客，衣棕色外衣，黑色之裤，发秃如鹅卵，不着一丝。余入时，即视余。余视其衣，则腻垢不堪，惟领巾略新，手执行杖，其上有穗，亦已垢腻，有夹鼻眼镜，悬于襟上。余后此方知此镜非其所需，特用为外饰。余入时，昆宁曰：“此即其人。”胖客伪为恭谨，言曰：“此即马司德考伯菲而耶？”余曰：“然，先生安乎？”胖客亦问余，余谨对曰：“佳。”实则中心成痗，亦伪佳耳；顾即非佳，亦不语此胖人。其人曰：“吾得密司忒麦得斯东书，请尔居吾家，吾家有空屋，即用是赁尔。”昆宁曰：“此君曰密司忒密考伯。”密考伯微咳曰：“此吾名也。”昆宁曰：“密考伯与麦得斯东友善，专为吾肆招延贸易，汝此来，麦得斯东令尔主其家。”密考伯曰：“吾居在昔的街，温得扫高楼。”余鞠躬曰：“闻之。”胖人曰：“伦敦之地广博，汝年少，不审道之所出，防尔莫辨道里，故自至引尔。”余大感谢。胖人问昆宁曰：“吾将何时至？”昆宁曰：“夜中八句钟。”胖人曰：“如约。”遂戴冠执杖噫气而去。去后，昆宁予我以工钱，每礼拜六先零。余今忘其为六为七，殆先六而增余七耳。昆宁先予一礼拜之值，予因托屑负箧至高楼，予以六辨士，以余力未能胜箧也。晚餐可六辨士。八句钟时，胖人至，予涤面同行。胖人每逢转折时，必处处令余识之，勿令迷道。既至，楼宇之破烂，一如其人，尤有同者，虽破尚涂饰其外。彼引余见其妻，妻瘦瘠如婴重疾，为状非少年。坐于客厅，抱婴儿饮乳，儿为孪生，然时时以口就乳无休时。尚有二儿，一为男子，可四岁；一为女子，则三岁耳。有女佣颜色黝黑，作牛喘声，尝语我为无亲之孤儿，养于育婴堂中。余卧室在屋顶，居彼之后小屋，家具零星弗备。密昔司引余入视，群儿尽随，既入少息，言曰：“吾不料与吾父母同住时，乃转以屋赁人，惟密考伯涩甚，初亦无恤及此矣。”余漫应之。密昔司曰：“密司忒密考伯艰窘之形，至今日而棘，今兹能否自袪其累，正尔难言。吾当日与吾父母同居，乃不审人间有一穷字，今则阅历深见地高矣，此亦吾父所恒言者。”余闻言仍漫应之。然微闻密考伯曾隶水师，不审是言是否为彼妻告我，则不能记忆矣。当余侨寓彼家时，密考伯百凡皆窘，但有过从贸易之家，为彼居间，得少资而已，有时竟空无所有。密昔司又言：“密考伯债主若不假借者，势将涉讼，然吾意甚愿其早讼，取血于石中，血安从得！若令密考伯清偿其债，责安有者。”余私讶密昔司胡以举其家事告我稚齿之人，是必以我十岁之年，行佣于外，固深洞世故者耳；抑负其不聊之气，即非我，亦将掬此酸泪，诉其怀抱之儿，亦未可知。彼复言极力为谋助其夫子，顾乃弗逮，然尚悬一铜牌于门次，言密昔司密考伯家居授女学生。顾余乃未见有望门执业之人，匪特无是，即稚年之女，亦未有窥足其家者。家中亦无黑板白笔之属，备生徒之用。凡临门者，多半为债主，其来无时，至有汹汹然，势将噬人。中有一人，积垢满面，状类皮匠，于七点时，夺门侧身入内，至于楼级之下，大呼密考伯曰：“汝下，此时当未他出，汝当以钱还我，避匿者非丈夫。若我之为汝，决不为此。汝趣出钱，汝闻之否？”楼中人弗应，皮匠遂极口肆詈，盗也，小人也；久久仍不得当，遂下楼，至通衢之上，戟指向其楼窗毒詈。密考伯鼠伏惶悚，愧愤交迸，几欲以刀自劙。逾半句钟后，复以刷治其履，歌讴儒缓，出门而去。即密昔司之性质，亦升沈随人意，故亦不怒。一日，官中取丁税者至，不得资，密昔司大骇而晕。四点钟后，则饮酒食肉，盖鬻其两羹匙，始得酒与肉。逾日他出，为债主所引，散发奔归，既至，亦晕不省人事。然是晚复距炉饮酒，进牛肉，与余论其外氏故实，累累如贯珠。余每罢工，即居此与之谈论，惟饭膳则不与之俱。余每餐得一辨士面包，佐以牛乳一辨士。彼庋阁中拓其余地，容我庋置少物。顾余虽俭约如是，而六先零中，破耗已不少。余本恃此延一礼拜之久也。计自礼拜一至礼拜六，初无一人存余于佣保之中，一若听余自为生死。惟礼拜日牧师敦勉数言，亦无关于痛痒。余虽贫贱，然年事未多，每晨赴酒家，见糕饵肆中昨日留余之物，陈列肆前，减值以售，余才不能已，购取而食，是日膳费遂空。乃于数日力减其费，市少面包食之，或布丁少许。余竟识得二家布丁肆，然二家一贵一贱，一精一窳，余必先视囊钱，后乃与购。一家在圣马丁礼拜堂之后，今则迁徙，易数家矣。彼家布丁，以葡萄干和面为之，为值颇昂，二辨士之布丁，乃不及寻常一辨士布丁之巨；一家居司忒兰得街，今日屋亦易造，彼家所为布丁，坚实无伦，葡萄之脯，但疏疏如晨星，钳诸其上。方余到肆时，笼蒸方熟，余恒购而食之。自计钱有盈余者，则午饭必购面包一辨士，牛肉四辨士，或不食牛肉，则得牛油，媵以啤酒一杯。一日，余家有余面包，挟至牛肉肆中，命出牛肉。佣保见余踽踽一人，疑之，时时睨余，更招他佣同视。余食已，出半辨士赐之。有时囊有余资，则亦买已熟之咖啡，用佐面包。果囊空者，则纵览熟食之肆，涎流弗可止。时交夏令，天气炎熇，余偶入酒肆，问肆人最精之爱而酒一盃可几许者。是日曾否为余之生辰，则模糊不可省记，但觉欲少费此数文钱，以图一醉。肆人曰：“美酒一杯，可二辨士有半。”余即出二辨士有半，索酒，令斟满，肆人不即取酒，视余久，复入与其妻耳语，妻亦猝出，尚执针线于手，二人并相余面，余不期愧形于色，而二人尚絮絮问余家世及年龄，且问胡从至此。余简举其词答之，肆人始出酒。余知此酒非烈，饮既，主妇出而与余亲吻，以酒值还余，见余似颇怜悯。余此时正奇穷，偶得钱即购物食之，以长日劳苦，不能求果其腹，其治事则与下流孺子勤劬，至晚无事时，则闲行于市上，果使天心不佑者，从兹流为盗贼，亦正难决。昆宁者，市侩耳，余之正邪，胡关彼事。余虽不甘为此，顾容忍不即宣于同辈，亦不示昆宁以不屑状，故无知余之衷曲者。尚每日涤器，以逃隐佥壬之目，且效力倍于常童，固知不肆其力，将并此咸不能得须斯之留。与余同业之人，虽长日合作，余终矫然不类其污贱，于是同业者称余为小君子。中有一人曰格里，专司载罂于筒之役，又一人曰迭迫，则司举筒登车者，此二人独称余为大卫，惟交厚以后，始有此称。余涤器时，每每语以故事，听者遂服余博。屑见众崇余，则时加媢嫉，密克痛斥之，以为非礼。余此时即欲逃越，亦不审税驾之地，因亦弗萌是念，而中心则长日戚戚，不以此业为可。此事即壁各德亦不奉白，防触其悲。余一身悲哽，已自不聊，更观密考伯之受迫于人，则更增其悯，以同病之故，转与密考伯夫妇亲爱。密昔司坐筹生计，余不期亦为赞助，觉密考伯处景日迫，余忧几与之俱深。在例礼拜六之夕，余食稍丰，以一礼拜之工资，荟于是日。囊中既有六先零，一至肆中，则不能不择尤而食。且是日给假早，晚与密昔司言，则累累道其苦况，不绝于口。礼拜之晨，余少间，而密昔司仍抽其苦绪，言时，密考伯恒失声而哭。或夜中归，言无他法，但有犴狱；睡时则又言窗敝矣，果有缘得钱者，则此窗必趣修，其外将加以幂。所谓缘者，则密考伯之口语，每日时时温之，如背故书。逐日以来，密考伯与余交情日挚，在势年长数倍，原不宜处我朋友之列，顾彼此穷愁，不期各忘其分。余虽贫窭，终未尝扰彼一饭，以密考伯贫极，余不忍扰之也。一日垂暮，密昔司呼余曰：“考伯菲而，尔我初非外人，密考伯势至山穷水尽矣。”余观状，见密昔司二目尽肿，呜咽言曰：“家中舍一丸牛乳油外，庋阁中一无所有矣。”复曰：“吾用庋阁二字，固在外家习之于口，今不期尚仍此称，吾意盖言家中空无一物耳。”余大愕，失声而呼。时余囊中，尚有两三先零，以钱数计，是日必为礼拜三日，因出钱授密昔司曰：“姑以此相借。”密昔司即与余亲吻，立推其钱还我，言曰：“亲爱之考伯菲而，世安有此，在尔出之忠诚，感且不朽，顾吾所求者，盖别有所事。”余曰：“苟可为力，匪不如命。”密昔司曰：“区区数家具，其为银茶具六，银盐合二，银糖合二，悉已易钱。且私贷于人，亦非一次。顾此二子恋乳，吾乃不能自出，因思与吾父母同居之乐，今乃一变而为窭，心胃如刓，痛不可止。今家中尚有数物事，可以易钱，然密考伯万不能自赴质库，女佣大不足恃，吾亦弗托其人，今尔者……。”余即应声曰：“可，可。”当时即为密昔司摒挡此数物事，后此每至酒肆之前，必为密昔司售卖零星之物，习以为常矣。时密考伯有残书数卷，置之格上，名为藏书之库，此物最先飞越出门而去，余挟至昔的街旧书之肆，无论数钱，得即予之。书肆之人，每夜必醉，每晨必为其妻诟谇。有时迟明至肆，见此肆主爪痕被其额，或眼眶暴涨作青蓝色，余审昨夜槁砧为人捣矣。迨议价定，而主人四索其囊，始集成数辨士，余酲未醒，手尚悸动不止。其妻则著拖履，抱儿肆詈逐其后。有时或百索不得钱，则谢余曰：“汝少须更以是书至此。”其妻潜送余至门，出数钱授余，仍取其书。余意必肆主醉中，主妇探囊而窃取之也。至于质库之中，与余亦稔，司柜者颇重余，恒问余以腊丁之名词，余且答，司柜者且出钱，且视质物，口中仍呶呶不已。余每为彼质得一物，则彼夫妇夜中必饱食，间亦延余入座。顾物尽而人仍馁困，遂入公家养穷之薮，索债者乃不入其门。临行时，尚语余谓：“佳运已终，行有死耳。”余闻言心碎。后此余闻迁入穷薮时，未交午后，已斗叶子矣。密考伯去后第一礼拜，密昔司嘱余往视密考伯于穷薮，余不识道，遍问路人始至。密考伯似知余至，至门外迟我，相见俱哭。密考伯尚告余，凡人每年进款至二十镑者，或糜费至十九镑十九先零六辨士，此即为世上福人，以所余者尚六辨士也；若费至二十镑以外，则即为穷困之人。后此向余假一先零授司阍者，即作书命其妻还余。既得一先零，即拭泪复与余作笑语。屋中有小火炉，旁竖两巨砖，以省煤费，且留余饭。已而同寓者至，亦一窭人，提一羊肉，三人剖而食之。顾少一刀叉，密考伯命余登楼，向浩白赓大尉假之。余视大尉屋中，有一褴缕之妇人，膝下二女，乱发不栉，均有饥色。大尉之衣，缕裂不完，须蓬蓬然，外衣宽博，不衷里衣。屋小不容人，夜中展茵，日中卷置墙隅。所用刀叉，纳诸墙上小窦。余问时，匆匆在二分钟间，而大尉行状，余皆悉之。时三贫人同饭，觉意味迥别于常。余食已，还刀叉于大尉。即将密考伯消息告诸其妻，彼见余归，即颓然欲晕，旋调鸡子饲余。已而笨重之家具皆空，则非余为之变置。后此但留一卧榻及数小凳，与一小案未售，余与居停主人，即恃此为用。如是者，不记几时，而密昔司亦将与其夫同居。屋既非密考伯所有，余则将其钥匙归屋主人，主人以密考伯逋负久，得之大喜。余亦近彼穷薮赁得一小屋，且喜时时得与密昔司相见，而女佣亦居近彼间。余居处在高楼峰极之上，开窗下面，则适面积杌之场。余居是间，自念密考伯流离至此，而余尚庇此一椽，则直上界清都矣。时余亦长日赴酒肆，一如往日；而其中心之抑抑，亦不殊于往日。惟余往返酒肆及寓楼中，独往独来，初无新交，故亦无知余之轶事。计至此时，百无所改，但觉衣已垂破，无更易之新衣。而密考伯家，际此亦有数亲戚加以周赈，转觉无饥馁之患。其在穷薮中，无逋索之声，余每食必与之俱。余盖以资授之，仍如往日之为宾主。余每晨起，即闲行于伦敦桥次，觇日光映射水中，及往来行人；夜中至穷薮，与密考伯徐步庭中，或与密昔司清谈。而昆宁竟不知余之所居为何向也。密考伯虽不饥馁，然尚有借券一纸，仍为债家所逼，已而并此而清之。密昔司语余议院中定律，更居此六礼拜者，密考伯仍足自由行于乡里间。密昔司语时，密考伯亦与闻，叹曰：“从是以还，苟得天缘，必不凌夷至此。”复言国家所以待穷人者，过于苛虐，拟上书下议院，请易是律。时穷薮中有俱乐部，以密考伯通文，在会中占优胜地，遂举其大意语会中人，众皆称可。密考伯固善人，凡公益所在，则奋不顾身；其切于身心，转形淡漠。既见众人承诺，乃洋洋署稿可千言，陈于会所，请众阅之，果可者，请众签名。是日期会至，余亦往觇其盛，遂请假于酒肆中，先至会所，隅坐以观群人续续入，以余久居之故，亦微识我。顾屋小人众，其莫可入者，则侧耳听于门外。签名时，轮流秉笔，署已即出。大尉浩白赓声音至巨，言曰：“众果未悉者，吾更语与众闻之。”于是续续而问，大尉亦必历诵而告之。其中有数语余尚忆之，似云：“具状人恭求贵院俯允施行，吾辈亦国家颠连无告之赤子。”此数语以屡读之故，精熟如流。密考伯以笔墨出彼手，则倚背壁间，翘其一指近唇际，跂足摇动不止，自鸣其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