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日侵晨八句钟，女佣来叩余扉曰：“刮髯之水已置门外。”余自觉无髯，乃羞不可耐，女佣亦吃吃笑于门外。余且着衣，且赧赧然惭沮。其初不敢越此女佣而过，见此女佣方以帚扫地，余但启窗外望，终不出。而雨势濛濛，却而司王铜像竟笼于淡烟薄雾之中。像下停车无数。既而佣保来言，司蒂尔福司候余，不得已始下。既下，则余所御饭不在咖啡房中，别有餐房，红奁照眼，地上氍毹均土耳其制，炉中之火熊熊然。晨餐所陈，热气蒸腾，墙上有小镜，尽收此屋中物状纳入彼中，如别开一生面矣。余见司蒂尔福司仪表凛然，有英爽气，较余腼腆为状胜也。而司蒂尔福司与余至亲稔，余觉举止稍自遂，不类前此拘局。自司蒂尔福司一至，较予初来时竟判若两界，佣保亦无敢妄为决策，但恭谨承命。佣保既行，司蒂尔福司言曰：“大卫，汝当告我以状，今安适者？且试言其别后之状。吾意此时尚为尔之都讲也。”余觉司蒂尔福司见爱，亦稍述近况，言祖姨命我出游。司蒂尔福司曰：“尔游既无定向，胡不同至余家小住。吾母仁慈，尔见之必生爱慕。母平日骄纵我，见尔必且极口称我，汝当勿怪愕。”余笑曰：“老母爱兄义也，何愕之有！矧吾兄之才学良足为贤母所称。”司蒂尔福司曰：“凡为吾友，吾母必加矜宠无慢，今且先至博物院观狮子，寻再以车归省。”余遂即肆中作书上祖姨，言道中遇旧时都讲，延至彼家小住。书已付邮者，遂登车行，沿道如观影戏，过眼不留，且迅。既至，司蒂尔福司随物道其出处，余乃益服其学问之高，因曰：“老兄在学堂中得学位矣。”司蒂尔福司曰：“我安须此！金盏花，汝焉知者（以花喻余年少不更事也）！且吾谓尔金盏花，汝怒我否？”余曰：“无伤也。”司蒂尔福司拊余背曰：“善哉！余亲爱之金盏花也。余生平决不于学位上知名，余在学堂中，为学问来，不为学位来也。即不得学位，人亦不敢轻我。”余曰：“名……”语未竟，司蒂尔福司曰：“尔仍小说中人物也。”愈笑不可止，因曰：“学问之道，何必令人指目为学位中之某人。顾亦有人嗜此者，我何嗜焉。”余闻言自愧其见小，则易其辞以答。而司蒂尔福司亦婉转可人意，不留前眚。游已即小食，食已日暮；暮时已至司蒂尔福司家。屋在小山之上，下车时，有中年以上之女人，长身玉立，候余辈下车。既见司蒂尔福司，即与抱提言曰：“吾最亲爱之雅姆斯。”司蒂尔福司面余曰：“此为吾母。”母即敬恭面余曰：“客来，吾至慰也。”屋制至古雅，室中位置井井。母知余将小住数日，则为粪除一精舍款余。自窗外望见伦敦全城，都为薄雾笼罩，而灯光隐约，闪闪如星。余即入室易衣，匆匆一视室中陈设，见墙上绣花挂屏，殆母氏稚年针线。余整衣甫竟，侍者已请晚餐。余入时，尚有一女人在座，身仅中材，颜色暗淡。余适与对座，时时顾视其人，不审所自来。其人眼睛及发皆黑，不腴而瘦，唇上有微瘢，如刀所中，缝而复合，今但见上唇瘢也，其状如兔之缺口。余自思其人必在三十左右，似欲嫁人，大类旧宅招赁，问者无人，而墙宇亦因之坍圯。其瘦亦似属隐忧所炙。但观其目，已觉其欲。余托主人介绍，时称为密斯达德尔，而母子则称之曰罗莎。言久住其家，为母女伴。语涉吞吐，无清爽概。母有时言司蒂尔福司在学堂时，性必躁急，不受覊勒。达德尔即曰：“如是耶？我乃绝笨，必欲详问，始知到底，果否如是？”母曰：“汝言果否者，何谓也？”达德尔曰：“母言其不如是矣，则吾心至慰，且了了矣。故每事必问，问而始详。”母曰：“前此克里格尔先生雅有天良，吾虽不释于怀，然先生之恩良足恃也。”达德尔曰：“先生良耶？果真其为良耶？”母曰：“然。”达德尔曰：“闻之滋慰。”复言曰：“先生良哉！据母言，先生其果良矣。”余闻其拖沓之词则大愕，而母子亦雅不欲与言。母忽问余曰：“客曾否向色佛克？”余曰：“然。能得司蒂尔福司同行者，则更佳。吾尚欲视吾保母，并造密司忒壁各德，某人即当日在学堂中所见者。”司蒂尔福司曰：“得毋与彼子同来者耶？”余曰：“非子，侄也。自少抚之，侄亦犹子。惟彼家尚有小娃，为彼甥女，彼人字之如儿女矣。综言之，家有数口，均非己之妻子，悉以义育之。兄果至其家，必多乐趣。”司蒂尔福司曰：“吾且往觇似此乌合之家口，亦属奇观。”余闻司蒂尔福司可吾请，则大悦。而达德尔闻乌合言复奇愕，问曰：“彼得毋……”司蒂尔福司曰：“汝何言？”达德尔曰：“所谓乌合者，人耶，物耶？”司蒂尔福司曰：“所谓乌合者，固不同于我辈，而聪明亦远不如。每闻一语，亦不妄加疑虑，惟德行良佳。须知人不聪明，亦人生乐事，无贪嗔痴念杂乎其中，犹之肌肤粗厚，不忧风雪。”达德尔曰：“确耶？闻之令人神爽。世固有被苦而不审其痛，为福良多矣。适吾闻乌合之类，心为愕然，今兹始了了。故天下人苟一日生者，必一日学。前此多疑，今则释之；前此不知，今则知之。此好问之力也。”余见司蒂尔福司与此女言，恒加轻鄙。既而母及此人咸入，余与司蒂尔福司同坐。司蒂尔福司问余：“汝观是人如何？”余曰：“聪明人。”司蒂尔福司曰：“聪明耶？每遇一事，问一言，必置之磨刀石上磨之，即彼之风貌受磨者亦速，逐年磨之，瘦损已极。此人周身皆锋芒，吾滋畏之。”余曰：“彼唇之上下有刀瘢，何也？”司蒂尔福司色变不言。后此言曰：“此瘢我致之。”余曰：“偶不经心耳？”司蒂尔福司曰：“否。我少时彼乃触我，我以锤抵之故尔。则我年少时勇锐之状，汝其知之矣。”余深悔失言，顾已无及。司蒂尔福司曰：“此瘢既成，至死莫愈。彼为吾父从弟之女，早岁失母，吾母既孀，则延之同居。彼私产可二千镑，子金不耗，因成母金。此即密斯达德尔本传，汝其悉矣。”余曰：“彼之爱君，直同姊之爱弟。”司蒂尔福司以目视火，言曰：“噫！姊之爱弟，或不如是之深也。其中尚有……”即曰：“尔且饮酒。”因举杯曰：“此酒为金盏花寿。”前此言时，意趣甚倦，至此则大悦，举杯覆之。已而余入内室，与母及达德尔饮茗，余复窃视其瘢，觉此瘢无论喜怒，先变其色，如灵物之兆风雨。果颜色白者，则瘢中先作灰色，直至颏下。及与司蒂尔福司掷枭卢为戏，争胜而怒，此瘢立作红色。方二人掷卢雉，余则与母闲谈，觉母氏口中心中，咸不离其子。遂开一小合，出其子幼时之像，且藏其雏发一撮。又有一幅，则与余晤面时像矣。母氏胸前悬一小镜，则为今像。凡司蒂尔福司所寓之书，母则悉藏之书案之右一小橱中，且出数书读之，余亦乐闻。司蒂尔福司作娇痴状，乱其母听，母亦不出其书，乃告余曰：“吾子告我，与客初晤面，即在克里格尔学堂中，曾贻书言得小友，心甚好之，亦曾书客名，吾忘之矣。”余曰：“当日幸得公子关注，非是则小子被冤酷至矣。”母慨然曰：“吾子乃至有血性。”余亦极称其贤。母曰：“彼间学堂所授，殊不足以屈吾儿，特吾必择此者，是亦有故。以吾子志大气高，必得一先生柔声下气事吾儿，吾心始释。克里格尔者，足以为此，吾故授之以儿。至于读书一节，吾子固无待先生督责。盖一力用功，自有刚断，初不需人诓诱。若以规范拘之，彼安从受。苟能处以峰极，则彼亦能自爱，不至损其操行。”余曰：“然。”母曰：“吾子之有成，咸出己意，彼立志追逐何人，行即及之。吾子告我，汝至倾服其人。昨日相逢，至于下泪，此在他人或不之信，吾为彼母，确知彼固能使人下泪也。今客能爱吾子，自老身观之，已为同调。今处吾家，可以恣汝所为。”此时达德尔方掷枭卢，意似在赌，然余观其状，实注意余二人之言。既近十句钟，侍者以铜盘将酒入。司蒂尔福司谓余曰：“汝约我野行，我至欲往。惟更住一礼拜者，亦不为缓。”母言亦然，余只克遵率而已。惟司蒂尔福司呼余为金盏花，而达德尔复动疑骇，言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此君外号乎？吾弟胡为言尔以此？讵尔年少不更事，纯其天真，克有此称。兹事吾乃不晓。”余对曰：“吾友用意，大率如此。”达德尔曰：“趣哉！”移时与老母同入寝处。司蒂尔福司尚与余倾谈，至半句钟，均温旧事，而亦登楼归寝。司蒂尔福司卧室即与余毗，余进而观之，陈设甚佳丽而温软，氍毹至厚，榻上茵褥均母氏自绣，且高悬夫人小影，似睡时母氏坐守其侧者。余入室亦温雅。余坐榻中，自念此出良佳，乃得良友相聚为乐。忽引首见炉檐上有达德尔小影，引目视余。影中本无瘢痕，余目中几将增以画笔。余即灭去其火，解衣登榻而寝。顾虽睡，尚似隐隐以目视余，且梦中如闻其声曰：“确耶？我欲闻之。”梦中往往温此二语，自亦不知所以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