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迭克与余成莫逆矣。每日草条陈后，必偕余出放风筝，其条陈亦必每日署稿，乃无毕业之期。以却而司第一事迹，无论早晚，必夹杂于其字里行间，既著而后除之，故数百易稿，咸不能具篇幅。然仍著意为之，未尝中辍。此一著，余乃大服其长。至条陈之成，应上之何地，初不之计，但冒为之。然则文之成否，可亦勿问，但如是反复毁稿，余知其决无成功也。迭克于放风筝时，则目注云际，随风筝所向，似风筝高时，而迭克心绪亦逐之俱远；及敛线归轴，风筝坠地，则迭克意作梦醒状，斜睨风筝，似怜似惜。余亦为怅然。自是以来，迭克益厚余，而祖姨恩意亦随日增重，数礼拜中，竟缩余新改之姓曰拖老忒，以示亲爱，且语余曰：“汝能恭谨如初来时，则余之爱汝，直同爱尔未生之姊氏贝测同也。”一日晚餐后，嘉耐出棋局，听姨氏与迭克奕。姨曰：“拖老忒，汝向学之事，亦未可遽辍。”余此时心所急急，亦但有此节，一闻姨言，则大喜如狂。姨曰：“吾将送尔于坎忒白雷中学堂，汝甘心乎？”余曰：“敬如大母言，孺子愿之。”姨曰：“佳，明日即行可乎？”余知祖姨行事敦促，乃立应曰：“诺。”姨曰：“佳哉孺子！”顾嘉耐曰：“汝明日为余雇灰色马之车，以十句钟至，今夕即为孺子饬行事。”余悦甚，然迭克之颜色顿变，以恋余之故，嘿不能声，至于停奕不动。姨以子叩盘，迭克仍无觉。姨乃彻去楸枰弗奕，言曰：“汝至学堂，每逢礼拜六日可一归省，我礼拜三则命迭克省汝。”迭克闻言大悦，能言矣，即面余曰：“六日归时，吾必以大风筝俟尔。”侵晨见余行，则大悯，必举囊中金钱悉以赠我。姨不可，但赠五先零。迭克屡请不已，始至十先零。登车时尚目送余于门，至车行不见始入。俗无女人御车之法，姨则不然，高踞御者之座，扬鞭挺坐，目注马首，俯首驾御，不令跅弛，至于市上始缓其缰。谓余曰：“汝心遂乎？”余曰：“承大母问，孺子乐甚。”姨悦，时左缰而右策，不能出手拊余，则以鞭跗近余发，微掠以示爱。余曰：“学堂巨乎？”姨曰：“不知，今当先至威克菲而家问之。”余曰：“密司忒威克菲而主学堂耶？”姨曰：“否，彼城居耳。”余遂不问，更言他事。已而车至，是日适为墟日，市人至夥。祖姨运车至佳妙，每犯险而进，咸无事，然议者纷腾于道，皆丑语。姨不之恤，仍前趣。时至一老屋之前，车立停。屋老而制颇坚实，轩窗皆作外扑状，窗作木格，洁无纤尘。叩门之铜钮磨治光洁，灿如明星。石阶尤白净，若加布幂。余自窗外望，中有瘦童子临窗外窥，知余造门，则出而启关。童子赤发，年可十五，以相貌论，尚不止是；其言十五者，余后此询得之也。童子眉疏而不睫，二目如无拥卫之物，余乃不审其何以能睡。二肩既耸，骨瘦如柴，衣裤尚整洁。手爪细长。既开门，则以手自摩其颏。姨呼曰：“尤利亚，主人安在？”尤利亚以拇指向后指曰：“请客自进。”余下车入广厅，回望尤利亚，则以口亲马鼻为戏。厅上有两小影，其一老矣，似俯而观书；其次则女像，状至沉肃，眼光如注余。时门辟，主人入。余愕然，即回顾壁间之画，如画中人下也。其人言曰：“密斯拖老忒乌得请入吾室。吾适有事，致客久俟，幸见恕勿罪。密斯亦当知我，我生平为事，专而不杂。”姨与为礼，联步入其室。室为治事之所，书及笔墨，井井列于案上。外临小园。炉旁墙凹处适置一铁匵。主人曰：“今日何风送客至此，想非飓也！”姨曰：“今日之来，初非涉讼。”主人曰：“天下之最不惬人意者，无如讼。”主人发白，而两眉尚黑，人至温裕雅素，颜色微红，然闻诸壁各德，凡酡颜人，尽嗜酒也。主人衣着至严洁，蓝外衣，中袭柳条半臂，紫花布裤，胸前白衣饰精白而柔劲，如天鹅臆上之色。姨曰：“此为老身从孙。”主人曰：“我固未闻密斯有是亲串。”姨氏曰：“螟蛉耳。今将是儿将入学堂，顾甚欲得一教法佳而管理善者，请先生为我择一善地，并举堂中规矩一一告我。”主人曰：“敢问密斯宗旨所在。”姨愠曰：“童子读书向学，亦求其有用已耳，尚何宗旨之问！”主人哂曰：“吾每见人家望子之成，恒有数念夹乎其中。”姨曰：“此言戏也。讵世界中宗旨定者，但先生一人耶？”主人曰：“他人固有杂念，吾一而已，其所异人者亦在乎此。顾此非要言，适密斯言必得一佳善之学堂，非欤？”姨曰：“然。”主人曰：“学堂佳者无宿处。”姨曰：“苟得佳处，区区一宿，尚可他图。”主人曰：“此亦中要之言。”于是商酌者再。主人曰：“吾将引密斯觇之，用候酌定。此外尚有寄宿之堂，请君自择。”姨曰：“可。”于是主人威克菲而及余二人同出，至门顿止。威克菲而曰：“此小友可暂留勿往，不宁佳耶？”姨曰：“同往可。”余曰：“果孺子同行不便于事，则请留勿前。”于是二人同行，余即归内室坐待。余坐处值门，门外有小甬道，迎面见有圆式之屋，则尤利亚宿处。尤利亚已引吾马至他厩刍秣，复归而抄书。彼坐处亦适面余。彼案上有小格，置所抄书于其上。余有时见尤利亚伏而窥余，眼红如烧，然窥时仍伪动其笔不止。余屡被其窥，则昂首觇壁上地图，或展主人所指之报纸觇之。顾虽如是，然亦时时窥尤利亚作书。然每窥时，辄与彼目相触。已而祖姨及威克菲而同归，然祖姨颜色似弗适，盖宜宿之学堂咸不中程，宜者又莫得宿处。语余曰：“拖老忒如何者？”余乃不能自决。威克菲而曰：“事固弗惬，然吾尚有术。”姨曰：“何也？”威克菲而曰：“胡不以密斯从孙暂侨吾家，此孺子沈毅有仪，或不梗吾事。且吾家静如古庙，尽足用功。”姨悦，乃不欲慨然累及主人。余意亦然，均未发吻。然主人则曰：“密斯勿再延宕，吾家固不恶，即孺子有不特意事，更言亦未晚。即使图赁他处，小住于此，亦不累我。”姨曰：“良友盛意，吾何敢却，即孺子亦首肯，惟……”威克菲而曰：“吾知密斯意矣，殆恐以口腹累人。今质言之，第出薪饭之金，于事已毕。”姨曰：“即使自膳，然老友高谊亦宁敢忘。”威克菲而曰：“事定矣，今且往面彼司家之小女。”遂引余登楼，梯式至古，阑干至广，即循阑而上，亦如平地。既登，则见一古雅之精室，旧式轩窗，临街而启。其中几案亦老橡树所制。墙下有风琴，案上陈花瓶古瓷之属，雅素宜人。旁有复室，陈设一如此屋。屋外既佳，屋中尤温雅可人意。威克菲而以手叩扉，扉启，有小女垂髫出，与主人亲吻，年岁与余同也。余觉楼下妇人之影，适与彼同，特影中人妇也，此则髫耳。女天真活泼，静肃有仪，初见殊不能忘。威克菲而告余曰：“此为吾女安尼司，为吾司家之柱石矣。”语时引其女之手，甚亲密，有恩意，余始大悟，适所言之宗旨，即指是人耳。女佩囊盛钥匙无数，而端庄之风度直同成人。闻其父告余寄宿其家，状颇不忤，乃语姨曰：“更上第二层楼，为来客度下榻地。”遂先登。余及姨氏继登。已至一屋，亦洁净无伦，轩窗亦下俯大道。姨见状大喜，余亦喜不可状。已而同至楼下，主客皆悦。主人挽姨同餐，姨恐晚，决先告归。主人知姨氏不可强，则亦弗留，乃出糕饵之属款姨氏。安尼司出依保氏，主人亦入治事之所，留姨与余居广厅。姨曰：“汝居此，威克菲而先生必抚汝。”又数数作劝戒语，语已，言曰：“拖老忒，汝居是当谋所以对我及迭克爱汝之心，愿上帝在尔左右相汝。”余心动，屡谢祖姨，且言：“谨致此敬爱之心上大母，并告密司忒迭克，未敢忘德。”姨曰：“孺子，凡为人之道，勿卑鄙，勿妄言，勿残忍，三事皆备者，吾心慰矣。”余曰：“必勉如大母言，不敢忘训迪之恩。”姨曰：“车已在门，吾行，汝且留此。”遂与抱持亲吻，匆匆自出，反阖其扉。余见姨匆匆出，尚自疑，后自轩中外窥，见姨氏垂首叹息，知为恋别之心所中，故趣行以避我，非恶我也。五句钟后，为威克菲而家晚餐时，余神思少振。陈席时，刀叉仅二，即余与主人也。安尼司弗食，坐侍其父。威克菲而苟非其女侧坐者，亦似不能饭。既罢，复同至楼上退闲之室。威克菲而既坐，安尼司自斟美酝上其父。威克菲而既饮，安尼司趣墙下弹琴，弹已，治针绣。威克菲而则与余闲语。此老似平时皆悦豫，此时忽凝目视其女，如有所思。安尼司每见状，必至老人之前与语。老人似悟，始更进酒。至于十句钟，安尼司将归寝，老人即与亲吻，女自行。老人命燃烛治事，余亦登第二层楼赴宿处。方余未晚餐之先，至门外四顾，因忆自酒肆逃越时，曾经是间，乃不图今日幸厕于此。天色垂暮，尤利亚事毕已先归，余值之门外，因与接手，乃冷不可触。尤利亚去后，余自搓其手令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