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日侵晨，余得书，书来自坎忒白雷赴庙鞫中，由庙转赍授余。余启视之，则书曰：“吾亲爱之先生：尔我相隔久，前此莫逆之交，遂成隔膜。回念当时促膝言欢，乃大类三角玻璃之受日作回光，烂然幻为五采。矧先生以文字蜚声国中，自是以后，虽平日素交，断不能以考伯菲而相称谓。以理言之，先生通赡恢富之才名，在鄙人宜有以祝。顾一贫仍昔，仍以闭吻勿宣为得。先生之光阴固值万金，苟得拓其闲隙，少展贫交之书，亦当知吾书意之所属。此亦先生所必问，尤吾意所必达。先生须知此书不为乞米来也。吾之上书，殆有惊骇之词，宜动先生之听者。以鄙人在此生趣都泯，心君亦摇摇无主，至于不能引首向人。花中滋虱，茗中茹蓼，此语原不必告人。今将图一至伦敦，视我故人，游我旧地。后日午后七点钟，吾至矣。迩时自有言奉白，但未知吾故人考伯菲而、忒老特尔司均有大声于时，能不靳吾一见耶？果两君有感旧之心，想两君必能更见憔悴枯槁之威而根密考伯也。”书后作小注曰：“此来吾妻或不知吾之举动也。”余读书数遍，竟不省密考伯之意，亦知此君好弄文笔，特此书中尤不省其宗旨所在，遂置其书思之。思已复读，正于此时忒老特尔司至矣。余曰：“汝来大佳，巧乃无伦。吾今日得难题，倩尔释之。吾近得密考伯书，书词至怪异深隐。”忒老特尔司曰：“确耶？吾今日亦得密昔司密考伯书。”吾友本以步至，气息颇促，壮发挺立，则自怀中出密昔司书示余。余读其书，亦以密考伯书付吾友。密昔司书曰：“吾敬谨致书于密司忒汤麦司道平安。君亦忆当时同居之贫妇乎？吾今劳君少拨其冗，读吾无谓数行之书。果吾非在万难之中，亦不敢重烦君听。书中之故，实以吾夫平日恋家之心，今日则绝不系念，判若两人，故不能不以苦衷陈之旧友。迩来密考伯之无理取闹，臻于极地，即告故人，或不吾信。彼状殆类狂易，家庭中几无一日免其争哄，且自言以身属鬼矣。顾前此虽未信其家人，而乖厉尚不至此。偶尔欲问其所嗜何物，亦狰狞吾前，几欲加以离异。昨日吾亦偶乞两辨士购柠檬，而吾夫即出启蚝之刃，向吾二子作势，可嗤也！此外尤有细小之事，不能不于书中详之。正恐不详于书中，君亦不审吾有尔许苦衷耳。须知天下女子用心，一到切己之事，则耳目至为灵警。密考伯近日须至伦敦，彼亦未之语我，而我今日见彼书行箧之封条，为吾偶一属目，其上作细书，言将至黄金街某车站，寄此行箧。由此观之，吾夫一至伦敦，必至黄金街。至时，请君一往见之，且逆探其意，用心如何者。果密司忒考伯菲而犹有念旧之情，亦祈一往。惟此书为私书，在吾夫万万不宜漏泄。君苟为回书，但寄坎忒白雷邮局，封面勿书吾名，但书马丹ME可也。请吾自取，应不为吾夫所觉，亦佳事也。爱吗密考伯顿首。”余读此书凡二过。忒老特尔司曰：“君意云何？”余正见吾友方持密考伯之书沈吟，即问之曰：“汝读此书之意亦云何者？”忒老特尔司曰：“前此亦曾读其书，乃无此模棱之语。以理度之，彼家不睦之状实也。惟密昔司殊可怜耳。今当以回书慰之，言必往见密司忒，能居间睦君夫妇者，无不悉力为之。”余亦以吾友之意为然。以第一次密昔司书至，余乃未答，心滋愧赧。然无时不念其家事，又以吾家亦复多故，故未裁答，而彼间亦更无来书，因亦积渐忘怀。虽时时念及密考伯，但知其贫，亦不计其有他事。有时复思密考伯自佐尤利亚，与我交情微淡，此外别无他故。遂与忒老特尔司同签姓名，作书慰密昔司后，乃同行赴邮局。彼此互商其事，竟莫获朕兆，遂亦不纪吾书之中。寻亦与祖姨论之，祖姨亦莫解。惟有一事，明日必赴车站访密考伯也。余二人早至，而密考伯已前在，见密考伯叉手于怀，以背倚壁，若有所思，而衣饰不复为律家之服，但常服如前状，而神气颓丧，不类前此雍容矣。及余进而与语，而密考伯神志昏愦，久久不宁，少须始露其故状。言曰：“二君今日在困厄中省我，具见真情。今当容我先问，现在之密昔司考伯菲而尊体何似？又问将来之密昔司忒老特尔司尊体复何似也？”余二人同声谢之。密考伯曰：“二君……”刚语及此，余力止之曰：“勿为㧑谦，仍前称作尔汝便。”密考伯即力把余手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尔如是降尊念我贫交，吾感深没齿矣。但汝一来，直使我反老还童，忆及昔时风景。须知前此虽贫，为状乐也。”余曰：“尔当日家庭之乐，全恃有密昔司密考伯耳。今密昔司安乎？”密考伯面赪，即致词曰：“谢君惠爱，厥状如恒。我尚忆身陷穷薮时，尚为不愧不怍之男子。当时果有辱我之人，我尚敢力批其颊，今兹低首下心，毫无气概矣。”此时余二人夹其左右，且行且语。密考伯犹曰：“吾尚味在穷薮时年光较今为适。”忒老特尔司曰：“吾观君似有沈幽之思，故时发是语。”密考伯曰：“然。”忒老特尔司曰：“法律中事业，颇不适耶？今吾亦方治此。”密考伯不答。余曰：“密考伯曾知尔我所识之喜迫如何者？”密考伯忽变色厉声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汝今日所问果承为尔友者，我且将开罪于君。若云是人为我友者，则我将唾之不遑。今乞君恕我，若是人者，他事勿问，但以狸狌之状，行鬼蜮之毒，吾之近此人，至于悔不可忍，请尔勿举其名以哕我。”余曰：“吾乃不知其中有龃龉处，幸赦冒昧。今更问吾老友威克菲而及其女公子佳乎？”密考伯曰：“问密斯威克菲而耶？吾实称之为女宗，吾居彼间如在黑暗之狱，密斯者星光一缕，足以照耀吾身者也。吾敬之仰之，钦其孝行，佳其立品。”言时即曰：“趣转僻巷，此间人多，吾不能忍，且欲哭矣。”余即引之入小巷，密考伯即出素巾，以背倚墙，掩面而哭，言曰：“吾惟敬礼密斯，因之自取殃戾，此特吾运劣，致以善心为一身之累。二君勿问，听我自悲其生。或二君先行，听我独哭，少须或即已。”余不之听，仍立俟之。已而哭止，纳巾于衣底，攀其冠檐下覆，衣领上引，但少露口鼻，以掩泪痕，口中噫气如无事者。余曰：“胡不稍至吾家，我为君引见祖姨，祖姨亦必重尔。即小住吾家，亦可备榻以候。汝尚忆调酒自饮时乎？苟至吾家，则君忧亦必立释。”忒老特尔司曰：“凡人蓄其忧思，苟摅怀告之知己，亦足解忧。君意究何属者？”密考伯曰：“听二君呼咤，吾身乃类浮萍，随流飘荡。”余闻言即引之行，适公车将赴高门，余三人即缘是车归。车中余甚夷犹，思所以安慰密考伯者，因思忒老特尔司亦未必具有良法。而密考伯俨若思，坐若瞑，其状恹恹然，有时挺背，左右瞬而噫气，少须复偻。既至吾家，余遂引客至祖姨家，以吾都拉方病，不欲即而扰之。祖姨见密考伯殊以礼，密考伯既亲吾祖姨之腕，退即窗下，复以巾自拭其泪。时迭克亦在家，其人至慈祥，不欲观人悲慨。五分钟内，与密考伯接手可十余次。密考伯在万愁中，得此人与之亲稔，则酸楚中尤极感激，每见迭克与之接手，即恳恳致谢不已。迭克闻言复累进，其状加稔。密考伯告祖姨曰：“马丹听之，似媪家尊客如是高义，直交际中所仅见。以鄙人今日在万愁中得此善人亲我，感极直且生悲。”祖姨曰：“吾客固非常人也。”密考伯曰：“然。”此时迭克又与接手。密考伯称曰：“先生，吾感先生至于无地。”迭克曰：“君今少愈乎？”密考伯曰：“吾身安言愈，又安言病？”语已叹息。迭克曰：“君必振作精神，自宽因而自慰。”密考伯感极言曰：“吾一生困厄，固遇良友，惟亲切如君，殆寡见也。”余此时观密考伯情状，似欲言未言，胸中正蕴得一番之议论。于是座人均无言，颇为疑虑。忒老特尔司侧坐，而壮发飞立，时观密考伯，时观地上，不敢有言，但形瑟缩。祖姨者，尚有术能致密考伯言，因曰：“密司忒盖与吾之稚孙为故交矣，惟吾二人乃相遇之晚，前此都不觌面。”密考伯曰：“吾亦愿早承马丹训诲。马丹听之，吾前此非复为是囚拘之状。”祖姨曰：“密昔司密考伯及诸郎均佳乎？”密考伯点首曰：“马丹听之，菲材见遗于世者，往往自遂其生无恙也。”祖姨惊曰：“客言太不自位置。”密考伯曰：“吾家所恃以自活者，今且摇摇倾矣。吾之居停主人……”立止，剥柠檬之皮。迭克进曰：“君之居停如何者？”密考伯曰：“经君一问，吾如梦醒。吾居停密司忒喜迫一日语我曰：‘汝苟不在我家者，充尔所能，但能为江湖眩人。二子者涂面为俳优，若妻吹哑觱篥以乞钱，足矣。’”语已，复剥柠檬之皮。然余观状，密考伯胸中正有无限之语，尚未宣泄也。自念吾友有秘事，既不欲言，胡必穷诘其底蕴。且密考伯举止失措，竟取其已剥之皮纳诸沸渖，竟以砂糖撒诸铜槃，取洋蜡台代酒壶，向杯中倾之。密考伯之为此，寸心如无所寄，故行为颠倒，令人欲笑，久久又知其欲哭。已而，密考伯果出素巾掩目大哭，且哭且言曰：“考伯菲而，我今日不能调酒矣。”余曰：“密考伯，尔有何事者，今在座都非外人，恣言之亦匪不可。”密考伯曰：“正惟其对良友，故悲极不能自忍至于如是。汝适问吾何事，此事直荒谬阴隐欺骗之奸谋，以上诸毒，悉出之喜迫一人之身。”众闻言愕然。密考伯语时以素巾扬于众曰：“吾决不更治是业矣。吾以图食之故近此人，竟抛弃吾家，不能自亲其骨肉。吾今日盖为厉鬼之役，恣其驱使。吾今欲索归吾妻，及吾之子女矣。吾宁还吾当日密考伯之穷状，饮刃而没，亦所诚甘。”余见密考伯焦烦已极，则婉劝之。密考伯愈语愈烈，余竟无术足御，既哭且嘘其气，言曰：“吾后此决不与人接手，必先力断尤利亚之身，如毒蛇之段，然后始净涤此手，与人为礼。尤将移意大利之火山，置之尤利亚足下令爆，使此贼化为煨烬，然后始赴人家饮馔。试观今日之在知己家，又与我以酒，吾何能饮？必先以烛灌此元凶之咽，然后饮酒，方不及噎。今当先取此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伪为仁义之尤利亚碾为细屑，不令留一毫发于人间，吾方能与人谈䜩，自名为人。”余见密考伯深怒极忿，几疑破裂其血管，将立死于是间者。密考伯之言杂乱无次，但闻语及喜迫，必切齿顿足，出语若断若续，不成文理，吾书盖连络而记之也。密考伯语已，卧于榻，顶上之气蓬蓬然，色作红紫，而痰声上下其咽，厥声如潮。余疑其将死，乃立前止之。密考伯力摇其手，转止余勿言，且曰：“考伯菲而勿前，吾今不对尔言，将伸此威克菲而之冤枉，然后对尔言之。嗟夫！此中有不可剖之隐衷未易言……且不忍言……下礼拜之今日……晨餐之时……诸君咸戾……祖姨亦前……此君亦来（指迭克）……至坎忒白雷逆旅，吾及吾妻亦咸在是，请播扬喜迫罪状，今日且勿言矣。即君辈亦勿烦劝我。我行矣，噫！不能……再与……诸君周旋矣。”语已立奔，直若夺门而出。余举家人瞠不能语。方惊怪未定间，而近处逆旅中忽赍一书至，开时中云：“此书秘密，幸勿宣布。”书曰：“吾亲爱之先生：求尔转告祖姨，恕我狂犷之态，万勿罪我。我适所言，大类火山欲爆，忍不能忍，因而至是。适谰语中有未能明晰处，吾书不能不更言之。愿足下并祖姨及密司忒迭克、忒老特尔司，同贲坎忒白雷逆旅，吾夫妇咸在彼间。须知吾夫妇久不与诸君同饭，今日当续前欢矣。且此一次亦正为吾夫妇修好之地，故必欲大众一临，此事言后，吾生或可对人无愧矣。至于后此亦但求速死，盖非是亦无谋生之道。古诗有云：‘小村营小穴，村老穴中息。’吾意亦正欲如是。威而根密考伯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