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夫”,时代的象征

4.“出夫”,时代的象征

沂蒙腹地的跋山水库,地处沂水县城西部,是山东省境内的第三大水库,因腰斩千里沂河而闻名。

高峡出平湖。

昔日深长的山谷如今聚成一片浩渺的大水,形态各异的山峰大崮,在水中倒映出千奇百怪的姿态,构成一幅水因山而柔、山因水而妖的美景。因着绮丽的山水风光,这里成为城里人休闲度假的胜地。

这片湖水有一个亲切的称呼:沂蒙母亲湖。

1944年,这里还是一弯清碧的河流、一片白色的沙滩,就在这片青山绿水间,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役。八路军鲁中军区王建安部,在此和日、伪军两个大队展开血战。那是发生在沂蒙山区的一场著名的歼灭战。陷入包围圈的日、伪军拼死突围,八路军誓死围歼。战斗进行到第二天,疲惫的双方开始最后的拼命。包围圈里的日、伪军得不到任何援助,而八路军却得到了沂蒙人民全方位的支持,日、伪军全部被歼灭,从此跋山出名了。

15年后,跋山再次出名了。1959年秋末,5万多民工云集跋山,跋山水库工程在喧天的锣鼓声里开工了,老战场重开新“战火”。历时两年,沂蒙人最终实现了腰斩沂河、高峡出平湖的心愿。

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沂蒙人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2018年隆冬,我们重访这座英雄的水库。

冬日的山风从辽阔的水面上吹来,寒气逼人。站在气势恢宏的大坝上,俯视整个湖面,冬阳下,遥远的湖心未结冰的水面上浮着一群群水鸟,将湖面装饰得十分好看。高出水面数米的大坝西接无儿崮、东接跋山,拦腰截断千里沂河,形成了汪洋的水面,大水沿着山谷向远处的山峦荡漾而去。

向我们介绍情况的年近八十的老人李培勤,是水库大坝管理局的退休员工,一个对大坝历史了如指掌的老人,一个和跋山水库结下终生情缘的农民。

1959年秋末,李培勤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担任沂水县跋山水库突击队队长兼黄庄民兵连连长。他不仅是修建跋山水库的见证人,也是这个巨型水库的建设者。从1959年秋末大坝开工到1960年夏天大坝合龙,他带着一连人马,一干就是200天,就像一颗钉子扎在工地上。1960年汛期到来前,大坝必须合龙,否则就会功亏一篑。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也是劳动强度最大的时刻,工地上人山人海,大家轮番上阵。晚上,汽灯照亮了整个工地,山谷里如同白昼。

李培勤带着突击连用独轮车运土方,那是筑基用的黏土。他说,他一天喝一桶凉开水,居然没有多少尿,因为都变成汗了。眼看着汛期就要来临,大坝合龙还遥遥无期,在这个紧急关头,临沂地委总指挥部从费县许家崖水库工地上调来了胡阳老虎团。这个团在沂蒙赫赫有名,团里有个钢铁排,一色的大姑娘,个顶个都是“千斤大王”,人称“花木兰排”。她们扎着长辫子,驾着独轮车,排成一条线,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让整个工地的面貌焕然一新。

“老虎团来打援了!”

“花木兰排打头阵了!”

顿时,偌大的工地上沸腾了。

人凭一口气,佛借一炉香。决战时刻就是这样。

1200人的老虎团是一支不可小觑的生力军,这股力量的加盟立马就改变了工地上的格局。几万人热血沸腾、干劲冲天,终于抢在汛期前筑成了这座坝顶高程186.65米、长1780米、坝高33.6米的巨型大坝。

当李培勤带着疲惫不堪的民工大军撤出工地时,平湖已经在千里沂河上横空出世了。

人哪,一生难得燃烧一回,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荣光。回忆起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李培勤老人仍然一脸兴奋,布满皱纹的脸上因充血而涨红。

李培勤回忆,当年他们村是沂水县的大村子,公社来了通知,要他们村出动一个连的民工。村党支部连夜召开动员大会,报名者一下子超过200人。村里研究、筛选,最后定下120人的民工连,第二天一早由他带领向跋山进发。他们带着工具,推着小车,拉着搭建窝棚的玉米秸和黄草,打着红旗,敲着锣鼓上了工地。他们是第一支到工地的连队,偌大的工地上显得冷冷清清。没几天,这里就热闹起来,整个山谷、河滩已是人山人海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工地上的食堂十分简陋,一个营一个食堂,一个食堂支着几口大铁锅,铁锅里煮着碾成小碎块的地瓜干和高粱米,有时还能放些豇豆或绿豆之类的东西,如果放上一些黄豆面,那就是难得的美食了。菜,是切碎的地瓜秧和豆面煮在一起,后来指挥部调来了大量萝卜、白菜。可是从1959年之后,连这样的饭也不能敞开供应,每人每顿不过三勺饭外加一勺子菜,勉强能吃饱。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从中央到乡村都在压缩供给,准备过苦日子。这时候,工地上的粮食从一斤慢慢减到6两,饭里就多了野菜,此时吃个大半饱就不错了。那时候穷,很多人连个饭碗都没有,民工们几乎人人一只瓢头子,就是一个葫芦锯成两半的那种。当年沂蒙山区支援前线的民工大都是用这样的瓢头子,这东西简陋却实用。筷子就更简单了,随便找段树枝,一断两截就成了。瓢头子还有个用途,上工时用绳子挂在腰上当水缸子。

碰上改善生活,能吃上一顿小米掺上玉米、地瓜干三合一的饭就算高级的了,有时候也能吃上一顿猪大油炖菜。猪大油,是用猪的肥肉熬出来的。1960年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上一顿猪大油炖萝卜片就算有口福了。李培勤清楚地记得,1959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指挥部从日照调集了一批带鱼,算是彻底改善了一次生活。

在激情迸发的岁月里,人们记住的往往不是苦难,而是激情燃烧时所做出的成就。

当时,誓师大会提出的口号是:

“腰斩沂河,根治淮河!”

“我们受苦受累,是为造福子孙!”

誓师大会后,5万大军在无儿崮和跋山之间一字排开了。

当年喊出的口号,李培勤老人至今记忆犹新。谈起当年经历的事,老人说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日子是:挑灯夜战老龙潭。

老龙潭就是大坝中央靠东的一段,那是主河道,1958年曾搞过一次清淤,就是在河上设一座挡水坝,让河水改道走,然后在坝下面清理淤了几千年的河泥。按技术要求,河泥要一直清到石基,并将石基上的泥巴用清水冲刷,再用黄土夯实以防漏水,这样一来工程就艰难了。清到老龙潭时,突然冒出几处脸盆大的泉眼,泉水一个劲地往上冒,十几台抽水机不停地抽,水一退,人就得下去清淤。当时正是四九寒天,天上飘着雪粒子,人得挽起裤腿站在水里清除泥沙。

为了抢占老龙潭,指挥部组建起冲锋队,黄庄民兵连也参加了。

“李大爷,没有防水的皮衣吗?”我问。

李培勤老人笑了:“那工夫人都穷,国家也穷,每个人就一条棉裤,一件空心棉袄,连个衬衣都没有,上哪里去弄皮衣啊!人就两条腿泡在冰凉的河水里。风从结了冰的水面上吹来,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水前,喝上几口白酒,趁着热乎劲就下去干。站在水里挖泥沙的人还好受,背泥沙的人更受罪,一身泥水,不一会儿就冻僵了。没办法,就把支撑不住的人换下来,擦干身上的水,围上棉被子,喝两口白酒暖着。等身子暖热了,再下去干。

“三个突击连轮流干,24小时不停工。晚上,指挥部准备夜饭。夜饭就是加班饭,用猪大油葱花炝锅,放一些切细的白菜叶子或萝卜条子,烧一大锅面汤,每人半瓢子。那饭真香啊!现在想起来,猪肉块子都没有那时候的油饭香啊!”

我问老人:“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什么感觉?”

老人笑了,说:“刚下去时就像刀子割肉一样,慢慢地就适应了,干上一会儿反而觉得不冷了。冻麻木了,人就不觉得冷了。那工夫年轻,突击队的人都年轻,大家一旦被激起干劲来,就不会轻易上来,最后都是因为冻僵了才被架上来的。人一架上来,先喝口酒暖着,然后由女民兵用酒精给搓腿揉脚。不能用火烤,听工地的医生说,冻僵了的腿最怕火烤,一烤血管子就烂了,腿就废了。

“那个时代,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当劳模、英雄。当上劳模、英雄是要授奖的,不光披红戴花、做报告,还拍成大照片挂在宣传栏里。工地的广播站,一日不停地广播劳模、英雄的事迹。人活一张脸啊!当然,一定的物质奖励也是必要的。凡是被架上老龙潭的英雄,除了当场就能喝上半碗温热的白酒,还能奖一盒香烟呢!对了,大丰收牌的,九分钱一盒。那个时候,九分钱一盒的烟就是奢侈品了。”

李培勤老人一脸微笑地告诉我们,他是几万民工中的幸运者。因为他带队有方,贡献大,火线入党。因为他对工程有感情,又善于钻研,帮技术人员解决了不少难题,大队撤离后他被留在了工地上。后来,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大坝管理处的一名员工,终身享受政府的工资待遇。他说,是出夫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得感谢这座水库。

对五六万民工来说,有李培勤这样待遇的凤毛麟角。大批民工汗流完了,力出尽了,就带着五劳七伤回到故乡种地去了。

奉献从来都是无私的,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如同跋山水库工地上的那个花木兰排,那个闻名遐迩的老虎团,那些数以万计的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