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庭院

2.别了,我的庭院

沂水县城西北有座山峰叫跋山,那座大水库因此而得名。

跋山水库是千里沂河主河道上最大的一座人工湖。

发源于沂源县的沂河一路吸纳百川,到达沂水境内已长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了。南下的沂河在山崮北部受到大山的阻拦,到达无儿崮时,坚硬的山岩给大水当头一棒,迫使大水折向东面的跋山,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河湾。千百年来,大水给两岸淤积出肥沃的土地。

河湾里一字排开若干村落,以古镇葛庄最为出名。葛庄地处大河古道,千百年来成了水运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大都在这里抛锚休整,于是便形成了水上大镇。日军占领沂水城后,很快发现了此地的战略优势,就在这里建起据点,锁住了进出山里的物质供应,同时也无情地盘剥来往的客商。

1944年9月3日下午2点,这里发生了继梁山战役之后,八路军又一次全歼一个日军大队的经典战役,同时歼灭汉奸一部,俘获367人。与葛庄相望的是河奎村。河奎的村民在1944年的那场战斗中遭受过一次磨难了,他们的村庄成了炮弹轰鸣的战场,庄稼地里鲜血横流,敌我双方交战兵力达六七千人,加上四乡八寨赶来的担架队、运粮弹的民工,上万人云集在河湾里,炮火连天,喊声阵阵。河奎人看到了人民战争的宏大场景。时隔15年,当5.5万民工云集河湾时,河奎人再次目睹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场面。

其实,河奎人不愿做移民,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片河滩上,河湾里拥有大片大片肥沃的耕地,河水里有逮不尽的鱼虾。村民人均三亩河滩地,那土地原本肥得一攥就流油,他们几年来又把田地深翻了一遍,收成更好了。正是这流油的土地,产出足够的粮食,医治了战争留下的创伤。河奎村在战后的废墟上迅速崛起,成为大河流域最富有的村庄,可是今天让村民搬迁,他们能乐意吗?

抗日战争时期,河奎是八路军的根据地,一河之隔的葛庄就是敌占区,那里是沂水城经东里镇去沂源县城的必经之地。八路军向河奎要兵、要粮,河奎人从来不说一个“不”字。1941年,八路军征兵,河奎村一夜工夫就动员了两个班的兵员。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有亲人牺牲的消息传来,河奎人只是痛哭一场,第二天照常为八路军做事。听党的话、跟党走成了河奎人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如今国家为了根治淮河,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型水库,怎么办?

听毛主席的话,服从大局。

就这样,河奎人行动起来。

我在采访时,83岁的杨大娘告诉我:打葛庄战役那年,她8岁,跟着娘带着小妹妹给八路军磨粮食、做鞋子。爹参加了八路军,娘说:“咱多做一双鞋,你爹就有鞋子穿了。你爹走的时候留下话,赶跑了鬼子,咱家就能分到上好的河滩地,咱就不愁没饭吃了。妮子,给娘搓麻绳吧。”

杨大娘那工夫还是个女娃子,她听了娘的话,就天天搓麻绳,把腿都搓出了血,可她没说一个“不”字。鬼子败了,她家分到了八亩河滩地,才过上了吃喝不愁的好日子。1959年,上级要求她家搬迁,她终于说了一句话:“这地是俺爹用命换来的,离开了这河滩地,俺一家人吃什么?”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村民差不多都迁移了,她家还没动,她们不愿失去相依为命的河滩地啊!可是大水漫上来了,进了家院,民工们上阵帮她们搬出大河湾,搬上了无儿崮。

那情景,杨大娘至今记忆犹新。她说,上百口子民工一齐上阵,锅碗瓢盆勺、油粮衣被,在无儿崮的山坡上,放了半亩地大小的一片。

杨大娘说的无儿崮就在现在的河奎村南头,搬迁过来的河奎人,虽说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可是那片岩石裸露的山坡还是当年的模样。

用石头垒成的墙坝子拦住半尺山土,就是一片土地。这样的山地能长什么呢?现在看来连树都生存得很艰难。这种无水、贫瘠的山地怎么养活人?这样的土地十亩也顶不了半亩河滩地啊。可是河滩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大水里滑去,她们的家园正在她们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而她们的新村是一片山冈,一片连草都不愿长的山冈。没有房子,她们就在石堰下挖一个洞,上面用秫秸盖起来,里面铺上山草当房子。床呢?别说床了,连门板都贡献给了大坝,搭了一座可供民工渡过的大浮桥。院里的石磨,村头的石碾,门口的石臼一个也没运上来,全成了建大坝的材料。为了建跋山水库大坝,河奎人奉献了自己的所有。

在跋山库区迁移的人口里,河奎是最后搬迁就地安置的村落。本着投亲靠友的原则,上级把河奎人分散安置在四周的村子里。

1959年的库区移民是跟三峡库区移民的社会背景、国家财力、地方实力截然不同的。那时候国穷民也穷,农村原本粮食就不够吃的,一个村猛然间增加了那么多人口,而土地还是那片土地,粮食还是那些粮食,自然就使当地人的口粮减少了。尽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但是个体间的敌对和歧视总是有的,河奎人无法忍受那些冷漠的眼神。

回忆起过去,杨大娘满眼都是凄凉。她说:“没办法,俺是移民户,人生地不熟,干什么都得赔着小心。譬如日常去井台打水,到石碾轧粮,这些事在农村原本是讲究先来后到的,可是俺是移民,就得让着人家。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

宁看白眼狼不见白眼汉。受够了白眼、吃够了气的河奎人,从四乡八寨回到了无儿崮下。她们返回这片山地的时间是1961年的春天,那时全国性的饥荒已经开始,她们的日子可想而知。

杨大娘说,她们实在饿极了就去无儿崮南边偷外村的洋槐花吃。有一次,她被人家发现了,逃跑时从无儿崮上跌下来,整整躺了三天。

说到这里,83岁的杨大娘已是泪如雨下了。

杨魏氏今年75岁,1936年出生,1959年时,她才23岁,就做了母亲。她是从搬上无儿崮就坚持不走的十户人家中的一户。她说,俺之所以不走,是婆婆的主意。婆婆说,到别的村生插杠子,容易吗?这山上孬好还有几亩山岭薄地,再说,咱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政府会记着咱们的,不走了。

杨魏氏耳朵有点聋,眼有些花,但是,她对1959年10月6日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记忆犹新。也许那段岁月留给她的记忆太深了,她说至死都不会忘记的。

当年仓促建造的那些住房,说是住房,其实就是在地堰子下借助地势挖个四方坑,临时搭建的草棚子,漏雨透风。因为没有床,只能就地搭铺,冬天还好一些,到了雨季,大雨没完没了,常常是外面下完了,屋里还在下。山上的积水也从墙壁上慢慢渗出来,一屋子都是潮气,衣服、被子都是潮湿的。这些都好说,关键是山上的土地里不长粮食啊!为了保证这些移民的基本生活,当时人民公社给移民的补助是一天二两黑豆、四两荞麦,跟洋槐花、榆树叶子比起来,这些粗粮就是难得的精品。有了这点补助,人就能勉强活下来。只是这些粗糙的粮食,大人还能勉强咽下,孩子可就遭罪了,尤其是那些刚刚断奶的娃娃。

提起孩子,这位老人的泪就从凹陷的眼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她说:“1961年春天,天上无雨,地上的草都懒得长,俺那个儿子都八个月了,瘦得像猴一样,那个腚尖尖着,坐在俺的手掌里都不满啊!大人吃不上粮食缺奶水,孩子又没细粮吃,瘦得可怜,实在憋急了,俺就去扒地瓜。当时由于缺苗,公社帮我们调来地瓜苗时已经是六月份了,山地贫,缺水少肥,地瓜长得慢,到了八月才长成手指肚子大小。俺就狠心扒出几个,煮了煮,喂给孩子。八月十五,俺实在没办法了,就抱着孩子,两手空空地去娘家求助。八月十五是出嫁的姑娘给娘送月饼的日子,俺只有空着手、厚着脸皮上门求帮助了。俺娘抱过轻飘飘的外甥就哭,说,这孩子怕活不下去了。俺一听就昏过去了。俺醒来时,娘已经把唯一的一点玉米面和上一只鸡蛋,给孩子做了一碗稀粥。俺那个可怜的孩子,才八个月,居然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碗。吃饱饭的孩子看着姥姥笑,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命是姥姥救的。唉,小小的孩子就知道报恩了。”

杨大娘是村里的老党员,也是烈士之后。她拉一把杨魏氏说:“他婶,咱不说这些了,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咱得说些好事。”

耳聋的杨魏氏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她说,天下爹娘的心是一样的。俺娘把家里压缸底的一点粮食扫出来,给俺装进书包里说:“妮,拿着吧。娘看啊,这孩子胃口好,打得粗,只要一天能喂上一顿粮食饭,就能活下来。这点麦子你带回去,磨细了掺上一点地瓜面,切上一点菜丝丝,熬成粥喂他,熬过这阵子就收谷子、高粱了,只要下来粮食,咱娃就有救了。”

她给娘磕了几个响头,抱着瘦猴一样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无儿崮。

别看杨大娘比杨魏氏大,可她是共产党员,受党的教育比杨魏氏早,她有自己的名字:王成香。她一直反对别人叫她“杨王氏”,她说:“俺有名字,党费单子上写的就是俺的名字:王成香。俺爹叫王传启,是河奎村最早的地下党员。”

王成香显然是受了杨魏氏的感染,她也陷入了回忆。

她说:“俺这辈子遭的罪大,吃的苦多。要说这辈子最遭罪的事还是鬼子来的时候。俺爹俺娘都是党员,八路军来了,要征兵,俺爹就撇下俺娘几个,扛起枪打日本鬼子去了。走时,俺爹说,打跑了鬼子就回来种地,过安生日子。听俺娘说,俺爹是个机枪手,很厉害,汉奸、鬼子都怕他。后来鬼子败了,俺爹却没能回来,用命换回了一张烈士通知书……当时,俺爹是村里第一批当八路军的人,俺就是军属,鬼子、汉奸逮不着俺爹,就拿俺娘几个出气,三天两头上门来抓。俺娘就领着俺到处躲藏,夏天住山上,冬天钻秫秸团、麦穰垛,七八年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打跑了鬼子,因为俺是烈属,分地时,村干部让俺家优先挑选,俺家分到了八亩河滩地。种地时,村里派人帮俺家耕种、收粮,日子终于有了奔头。唉,要不是搬迁……俺娘生就的是个不吃气的主,因为搬迁成了移民,受尽了人家的白眼,一气之下带着俺们搬回老家,搬上这无儿崮。

“当时公社就从周边的村庄给俺家划了一批地,这些地都在无儿崮的南边,俺娘就得拖儿带女的去种,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自打移了民,俺记得娘的泪就没干过。

“俺问过俺娘,当年咱一家子让鬼子撵得没处藏身,你咋不掉一滴泪呢?

“俺娘说:‘妮,你爹不是在队伍上吗?’

“俺知道娘是没有指望了。俺就和妹妹拼命干活,养着俺娘,可是这该死的无儿崮,就是种不出粮食来,你汗珠子淌成河也没用。

“那工夫,烈士的遗属有点补助,俺记得最早一个季度领8毛钱。每次领到8毛钱时,娘就掉泪。她说,这是俺爹的命钱啊!那时候俺小,不明白,爹那么大的一个人,才值8毛钱?俺娘不让俺乱说。她说,你爹是跟了共产党,咱家才有这8毛钱的。后来涨到两块,俺记得清楚,俺娘80岁时领到8块钱,老人家一夜没合眼,那工夫8块钱能买十几斤猪肉呢!

“俺娘第二天一早就炒了一盘肉,在爹的坟前唠叨这件事:‘妮子他爹,你的命搭得值,上级给你长钱了,咱家日子好过了。俺用你挣的钱买的肉,给你做了一盘红烧肉,你尝尝吧。’

“俺娘笑一阵子哭一阵子。

“唉,俺娘命苦,要是活到今天就好了。现在,俺们这些老人一月能领上百元的养老补贴,每月还有60元的移民补助。现在种地不用交税了,国家还给发粮补,这也许就是俺爹说的幸福日子吧。可惜的是,这么好的日子,俺娘却没过上一天。唉,那辈人啊!”

王成香说着说着老泪就淌出来了。她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说:“唉,瞧俺这脑袋瓜子,刚才还说说点好事开开心,怎么净说这些伤心的事了。不说了,不说了,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如今俺库区移民的好日子来了,国家没忘记俺们,给俺这些老百姓办医保呢!”

杨魏氏问:“什么叫医保啊?”

王成香说:“就是你有病,公家给你花钱治,不用你自己掏钱了。”

杨魏氏听了道:“这可是大事,五年前俺那个二妮子住了一个月的院,几年的积蓄都折腾进去了。”

王成香到底是一名老党员,她笑了:“你啊,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社会主义制度就是消灭一切不合理的东西,早晚,国家会还给你一个公道的。”

杨魏氏说:“那得什么时候?”

王成香说:“快啊!想想刚移民时候的那些苦日子,不也是转眼就过去了吗?你怕什么啊,你长命百岁呢!”

两个老太太都笑了。尽管这笑声迟了许多年,但终归清晰地响起来了。

冬日的阳光很明亮地从无儿崮上泻下来,普照着库区的角角落落,小院子在冬阳里有几分温暖。如今的河奎村早已成了环湖景区的一部分,游人多起来,村里的土特产也就有了销路,村民收入增多了。昔日的山崮因为依山傍水而成为风景秀丽的宜居村落,如今要在这里建座房子不容易,因为地基已经被严格控制了。昔日那些低矮的石头草房子都不见了,敞亮的大平房和二层洋楼成为无儿崮下的一道风景。一个美丽的乡村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