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的哭嫁歌

4.消失了的哭嫁歌

我们总是固执地相信,乡村那些凄凉的哭嫁歌,在改革开放后早已销声匿迹了,爱情的美好,婚姻的美满,出嫁的美景,迎亲的热烈,将喜气洋洋的氛围呈现给了世人。

然而,在某些老移民村,移民们的生活却没有因为政策的巨变、社会的发展而发生太多的变化。

大约是1995年,当我以采访者的身份走进沂蒙腹地的东墁子村时,面对残垣断壁的山庄,我的心为之一震。老移民村的现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相信,改革开放快20年了,沂蒙腹地还有这样的村落?

我跨过破旧不堪的柴门,走进乱石码成的一所院落,坐在一株枝干裂开的老石榴树下开始采访。在村民李应山悲伤的眼泪里,在村支书文士运哀伤的叙述中,我的思绪慢慢地伸展,我仿佛看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崎岖的山道上无可奈何的送嫁队,耳边低低地回响起那首久违的哭嫁歌——

大哥送到柴门外

二哥送到上马台

三哥送到小河崖

妹妹

你何时再回来

桃花开,杏花败

栗子开花就回来

这首古老、悠远、苍凉的哭嫁歌,曾经伴随着乡村人的眼泪,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在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前,除却文字上的些许变化,幽怨凄绝的韵调一直是它的主旋律。无奈的出嫁,没有爱情、仅为生存的婚姻,转亲、换亲、买卖婚姻……这些与爱情毫无关系,仅以结婚的形式构成的姻缘框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村婚姻中存在的极为普遍的现象。这种低哑的旋律,这种令人伤感的调子,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山间小道上时时唱响——

妹妹走下东山坡

孤山下竖着无语的我

泪眼婆娑望山道

响起了

苦苦菜喂养大的哭嫁歌

自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这种伤怀的曲调渐渐远离了农村,农村正在变化中。

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山川、河流、城市、乡村,然而,在同一轮太阳下,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个体命运的巨大差异,演绎出人间喜悲迥异的绝唱。

富裕与贫困如同相互排斥的正负两极,因生存环境不同,差距越拉越大。贫困是一个历史的、地域的综合概念,通常分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两种,绝对贫困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存贫困。我所采访的东墁子村,就属于绝对贫困村。

谁之过?

不到60岁,却显得老气横秋的李应山告诉我,他们的村子原先不是这个样子,是垸庄水库把他们逼上山来的。修建垸庄水库之前,他们村是周围有名的富裕村,有几百亩肥沃的田地。

李应山记得,1959年,他家已建起五间四不露毛的大房子,囤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地里有长势喜人的庄稼,圈里有大肥猪,门外拴着黄牛。他家的土地就在山下的河两岸,那土地一攥就淌油,肥啊!上级说修水库,全村人听从号召、服从大局,二话没说就舍小家顾大家了。在河两岸的山头上,一个村庄一分为二,劈成东西两个墁子村。搬家那天,村里女人孩子都哭了,汉子是一步三回头啊!就在这荒凉的方山坡上,政府为每家盖了三间草房。李应山的家搬上了东墁子。

“你们看,你们看哪!”一只结满老茧的手不住地拍打斑驳的老墙。我看见了那石板垒起的山墙,看到了细细的高粱秸排成的房笆,看到了黄泥涂抹的墙皮上烟熏火燎的陈年旧痕。这些石墙草房在方山下、水库边栉风沐雨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几百口人守着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守着一片瘦土,希望就这样被现实磨光了。

事实上,对库区移民,相当一段时期内,我们缺乏政策的庇护,缺乏优惠的制度。他们在严重缺乏资源的山岗上苦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几十年后,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山外早已推倒了旧草房建起了新瓦房,或者第三次更新成了楼房,东墁子人依旧住着1959年移民时集体仓促修建的石头草棚。

在这种无助的煎熬中,移民们送走了月亮,迎来了太阳。尽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是他们每天还是旧时的模样。

汪洋之水阻断了交通,高大的方山挡住了去路,村民就用双脚在那布满乱石的山坡上、陡峭的水库边,踏出一条进出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成了东墁子村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从此,弯弯的山道上就响起了伤心的哭嫁歌。

改革开放后,在中国乡村渐渐减少甚至慢慢绝迹的哭嫁歌,依旧在东西两个墁子村唱响……

20世纪90年代初,当青年村民文士坡目送嫁妆队走下山坡时,他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说出嫁的姑娘哭是喜,文士坡却坚信妹妹是真心哭泣,她哭自己苦涩的爱情,哭自己不幸的命运,哭自己多舛的青春。妹妹是在文士坡的背上长大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婚姻竟然是小妹用自己的青春强行维系的。

妹妹啊,哥让你受委屈了。

文士坡泪如雨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从小在自己背上长大的小妹跳进了火坑,却无可奈何。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

妹妹出嫁了,明天他就可以做新郎,同妹妹换的那位姑娘结婚了,可他丝毫没有新婚前的喜悦,没有当新郎的那份兴致。在小妹的哭嫁声中,他独自站在村头,在潸然而下的泪水中低吟那首古老凄凉的哭嫁歌……

妹妹啊,你何时再回来?

回答他的是垸庄水库那持久不变的涛声。

同李应山的两个儿子李风义、李风玉相比,文士坡是幸运的,他毕竟还有个妹妹帮他换媳妇。可是李氏兄弟呢?

作为父亲,李应山从儿子降生那天起,就口省肚挪地积攒家私,好为儿子将来娶媳妇。无奈,闭塞的交通,恶劣的环境,贫瘠的山地,无论他怎么勤劳、如何节俭,全部的劳动所得仅仅能够糊口。两个儿子牛犊似的长起来后,他求亲告友央来的姑娘,在进山的小道前望而却步了。在一次次相亲的失败中,儿子长大了,让李应山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让儿子出嫁,让亲生儿子远嫁外乡,给人家当养老女婿。用东墁子人的话说就是“女娶男,倒插门”。

在沂蒙山区,有句辱骂男人最狠的话——竖子无能,改换门庭。

倒插门的男人就属于这一类。男人做上门女婿,这是下下策,是无奈的选择,这样的婚嫁令男人脸面丢尽、尊严丧失。

李风义坚决不干,他受不了世俗的眼光,咽不下在别人房檐下的憋气!他说,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当上门女婿!

父亲李应山何尝不想这样?作为父亲,他知道儿子们的难处,可他的难处儿子们知道吗?眼瞅着两个虎生生的小子都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可外村的姑娘打死也不愿进东墁子,本村的姑娘宁可跳水库也不愿留在东墁子。

东墁子,已成了爱情的伤心谷!

李应山知道倘若再拖上几年,儿子们年龄就大了,那时连倒插门的资格都没有了。邻居70岁的文广武守着39岁的儿子文振军,一老一少,两个光棍,三间破屋,一个无言的结局。于是,他流着眼泪劝说儿子:“去吧,那是一条路,走出东墁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都说养儿为防老,一个父亲却把用来防老的儿子,送到一个没有儿子的家庭,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悲伤?

李风玉知道父亲的苦衷,就说:“爹,您别哭了,我去!”

1979年,方山上的连翘花开了,水库边上的柳条摇着淡淡的山风,春天到了。可是,这个春天对东墁子村的青年李风玉来说,绝对是个伤心的日子。他无奈地告别故乡,走下山冈,踩着文士坡的妹妹哭嫁的小道,离开了哺育他的小山村。当他向送行的父亲告别时,这个懂事的小伙子一脸笑容地劝着:“爹,这是喜事,您哭什么?”

李应山抹了一把泪:“二子,爹不哭,爹无能,爹对不起你啊!你自己走吧。你娘说了,她不来送你了,让我给你捎个话,到了人家那里,要听话,事事别由着性子来。媳妇是你的,好好地疼人家,齐心把日子过起来。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去吧,去吧。”

李风玉转过身来,大滴大滴的泪如决堤之水哗地涌出来,暴雨般地砸在乱石铺成的山道上。

李风玉一步一行泪走完了出村的四里山路。进城的大道就在眼前,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等待他的路是窄还是宽,但有一点他无比清楚:自己不是东墁子村嫁出去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男人。

那天,当儿子的背影在山路上渐渐远去后,李应山同老伴抱头痛哭。作为一个男人,李应山有妻子儿女,是成功的;可他又是失败的,他不能像天下的父亲那样,给儿子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却把儿子嫁给了外村,倒插门。这是一个父亲的耻辱和悲哀。

多年后,李应山向我们谈起这段往事,依旧泪流满面。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只要儿子们有个家室,有个好的前程,就是把心撕成两半也成啊,谁叫咱移民到这个地方呢?我们这一代的根扎在这里了,没办法挪动了,可孩子们还年轻啊!”

2002年,东墁子村的人口已从1961年的240人下降到139人(外出打工者也计算在内)。如今,留守山村的人大都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可以肯定地说,照此下去,用不了多少年,东墁子作为一个村落就会消失于人们的视野。如果不改变他们的生存环境,这令人伤怀的哭嫁歌,这偏僻、贫寒的乡村独有的嫁男婚姻,也许只有随村落的消失才能中止。

诚然,我们可以用诸如自力更生、发愤图强之类的豪言壮语来教育李应山们,用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等辞令来责备文士坡们,但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现实:这些移民,是用独轮车支援过鲁南战役、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的老区人,战争年代,他们吃地瓜叶,将救命的粮食献给了军队,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支援了战争,炮火毁了他们的家园,战争使他们一无所有;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家业,又在“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办好”的号召中毁家纾难了,他们祖居的山沟、河岸平原,变成了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水库。

就在下游那些日渐小康的平原人家欢喜地迎娶新娘时,八百里沂蒙的这些库区村,如蒙阴县的东墁子、寨后万、小东山、魏石山,费县的燕窝村、小东山、刁家庄、黄土沟,莒南县的团结村、沃土村,平邑县的老泉崖、王家夼、洼子地,沂南县的上琅村,苍山县的车辋、烟堆,沂水县的河奎、上下葛庄……进出村庄的山间小道上,依旧飞溅着上门女婿们不轻弹的泪水,回响着低沉幽咽的哭嫁歌。

在沂水县的黄连庄村,我曾同一个光棍老汉交谈,他用低哑的噪音为我唱起那首伤心的小调:“黄连苦啊,苦黄连,黄连村里的光棍汉哟,足足一个连……”

我清晰地看见,光棍老汉那凹陷的眼窝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他的年轻岁月就是伴随着这首歌熬过来的。在这条始终没有改变的山道上,他也曾如文士坡、李风玉们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花轿抬走自己心爱的姑娘而泪眼婆娑。作为库区移民,他就这样在崎岖的山道上,在无助的等待中,默默地走向暮年。

我无法安慰这颗流血的心灵,不愿再勾起他深埋的伤感,不忍心看到他受伤的心灵再次流血,只好选择逃避。可是一想到东墁子,我刚刚释重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

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当他们的希望在无尽的期盼中化为一地碎片时,他们只有无助的泪水和无奈的叹息。

时至今日,毛泽东时代沂蒙山区留下的40多座水库,依旧在为沂蒙人民及广大的下游人民的中国梦贡献着力量,我们向一个时代的辉煌成就而致敬。但是,我想,我们在致敬为这些水库而奉献的一代人的同时,也应该把崇高的敬礼献给广大的库区移民!那时,沂蒙山区共移民40多万人,淹没良田28万亩,山场5万亩,搬迁村庄689个……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都开始了。在乡村振兴战略全面推进的当下,东墁子村迎来了历史性的大转机。在精准扶贫的伟大行动中,这些贫困的库区村走上了振兴的快车道。党的十八大以后,我再次采访东墁子村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乡村旅游景区。东墁子建了社区,听说当年的上门女婿们纷纷回到了故乡,我就去找当年采访过的李风玉,可惜他进城看孙子去了。不过,我也有意外的收获。在异地搬迁新建的社区里,我见到了四世同堂的文士坡,他正在社区的广场上哄重孙。我招呼了一声:“哄孩子啊!”老人幽默地说:“是重孙子哄我呢!”

一句话把我逗笑了。

这是一声迟到的幽默,不过现在出现也为时不晚。谈及往事,老人说:“跟现在比比,那时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看看政府给建的新区,就觉得这社会主义的路,是越走越宽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