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在火中涅槃
没有人告诉我们,1959年冬天,在蒙阴县岸堤水库工地上的那场大火中,她们究竟是几个人一同在烈火中永生的,没有人告诉我们她们的名字。我们翻阅了有关岸堤水库1959年到1960年的所有档案,都无法找到这一事件,但我们还是执着地相信这个悲壮故事的真实性。为此我们再次来到沂蒙腹地的蒙阴县,搜集有关这个悲壮故事的点滴信息。
站在云蒙湖大坝上,我们相信:用那么原始的劳作方式、那么简陋的工具,建造如此浩大的工程,光靠流汗是不可能的,流血、伤亡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大型水利建设工地都配备简易卫生院的原因。
记得在沂水的跋山水库库区采访时,谈及这个话题,一向具有“库区通”之誉的李培勤老人说:“死亡?听说过,没有亲眼看到过。”
他说的有道理,一旦出现事故,人就第一时间送往医院了。
我们采访了数位当年担任营长、连长的老人,他们都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谈。
作为土生土长的沂蒙人,我们相信沂蒙乡村的一句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蛇过留痕。”有关人命的大事件,民间一定会留下伤痛的印痕,时空是无法抹去痛苦的记忆的。
于是,我们走进沂水档案馆,在卷帙浩繁的书架上,大海捞针。我们相信这些尘封的档案里,一定有我们所需要的文字记载。两天后,我们终于找到一份发黄的原始资料。这是一份用印有“山东临沂专员公署”字样的信笺书写的报告——《关于沂水县在大办水利中民工伤残情况的初步调查》,落款是:临沂专区水利建设指挥部,调查人:王世春、赵家进,报告时间:1961年3月18日。
跋山水库是1960年夏初合龙建成的,这份报告显然是在大坝工程竣工之后了。
——仅据黄山、十里、城关三个公社的初步调查有43人(重伤、轻伤),占三个公社民工人数7400人的0.6%,其中重伤、骨折9人,轻伤25人,关节重残4人。这些伤残者有的失去部分劳动能力,有的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原因多种,下水清基受凉者居多。
黄山乡黄山东汪村民工刘乃堂,28岁,贫农,全家6口,1959年11月在跋山水库被树为团里的标兵,1960年2月因病回家,住院手术花费235元,出院后不能行走。刘在工地推小车,每次三个篓子叠加,每车超千斤,清基下水带头用粪篓扛砂,每篓200斤,一天扛130余篓。属于过度支付体力加之冰水侵害,造成走路困难。
按全县平均0.6%的比例计算,跋山工地用工55000人,共有330人致伤致残……
上述仅仅是一个跋山水库工程的民工伤残统计。1959年整个沂蒙山区开工的工程,仅大型水利工程就有八九处,按最保守的数字估计,致残的民工是不少于2500人的。这些民工伤残后几乎都没有得到任何机构的评残,也没有获取政府的补助。他们默默地返回故乡,隐藏起所有的辉煌、所有的荣光,去安心种地了。他们是我们不能忘却的无名英雄。
当然,这份调查报告没有涉及一人死亡,也许死亡不在这个报告的范围内,这个报告是为活着的人争取补助的,报告开明宗义:民工伤残情况调查。
很显然,要从官方档案中获取当年岸堤水库那场火灾的伤亡人数已经没有可能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在民间查找了。这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但我们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还原事情的真相,因为她们是和平时期,把生命奉献给社会主义建设的妙龄少女,是我们千秋百代后都应当记住的英雄。
终于,我们找到一个线索。他姓公,是一位年轻的自主创业者,在青岛有一家小型加工厂,他在家排行老大。他是回家过春节的,由于工厂不太景气,开工迟,他便在故乡多住了些日子,于是我们相遇了。谈及1959年冬天修岸堤水库的事,他说,他小姑就死在工地上。他告诉我,他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小姑人漂亮,很多男青年都盯着她呢,可惜红颜薄命,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为此,他父亲一生都在悔恨。那年,他父亲身体有病,不能“出夫”,小姑就替他上了工地,在炊事班做饭。
他说,上级通知他父亲时,小姑已经被裹上白布放在医院的太平间了。
若干年后,大约是他13岁那年,父亲告诉他:小姑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两条长辫子油光光的,见人总是不笑不说话。可这一切美好的记忆都让一场大火烧光了。
我问他:“你父亲没说怎么失的火吗?”
他说:“当时父亲没问。”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民间寻找关于岸堤水库那场大火的故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还是找到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民工在窝棚里睡觉,外边是呼叫的山风,很冷。当时,我们国贫民穷,民工们大都只有一件空心棉袄、一条棉裤。姑娘们也不例外。她们几十个人挤在地铺上取暖。夜里,一盏油灯被弄翻,点燃了铺草,火就烧了起来。劳累的姑娘们都在梦中,等她们发现时,大火在北风的助力下,已经吞没了整个窝棚,姑娘们惊叫着逃出来。原本是没有人被困的,毕竟是窝棚,好逃生。可悲的是,当男人们赶来救火时,惊恐的姑娘们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于是,几个惊魂未定的姑娘,不顾一切地扑进火里去抢遮体的衣裳,却没有再出来。这其中,就有公先生的小姑。
是的,她们已经逃出了火海,但没有逃脱封建意识的束缚。
我们都知道一个典故: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说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500年就会背负着累积于人世间的所有苦难和恩怨情仇,投身于烈火中,以生命的代价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我们不知道这几位姑娘在烈火中是否获得了“涅槃”,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由于八百里沂蒙修筑起一座座大型水库,沂河下游的临沭、郯城、苍山平原和苏北地区成了鱼米之乡,十年九泛滥的淮河得到根治,淮河流域的百姓安居乐业了。
如此,她们应该如凤凰一样涅槃了。
此时,我们忍不住想放声大喊:那些安居乐业于临沭、郯城、苍山平原的人们,那些安顿于鱼米之乡的苏北平原的人们,那些享受水利福祉的淮河流域的人们,请你们记住这四位在烈火中永生的沂蒙姑娘吧,请你们记住那2500多名伤残的沂蒙汉子吧,请你们记住那些终身不育的沂蒙妇女吧,请你们记住为兴修水利而吃糠咽菜的民工吧,记住那二度奉献的沂蒙老区吧。
吃水不忘打井人,没有他们的无私奉献,我们怎么能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