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戏曲是文化遗产,但不是出土文物,它须以“活态”形式面对不同时代的观众,否则就只能进博物馆。而在博物馆“封冻”着的戏曲(例如记录演出的视频、影片等)虽然也会有人看,但作为一种只能“活”在舞台上的艺术,它实际上已经“死”了。
随着时代的变化,观众的审美趣味也必然会发生变化,必须有观众的戏曲只有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才不至于被时代和人民抛弃。因此,戏曲必须通过改变自己去追随时代的步伐,满足观众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戏曲必须不断地进行现代化探索,即使是宣称“原汁原味”的演出,也不可能完全拒绝现代元素,“老戏老演,老演老戏”不可能改变戏曲观众大批流失的局面,更不可能吸引青年观众。
新时期黄梅戏一直坚持进行现代化探索,这一探索既包括思想蕴涵层面的现代性追求,也包括舞台呈现形式层面的现代性追求。黄梅戏艺术家中大多数探索者对“现代性”的理解是辩证的、准确的,现代性也就是时代性,是对民主、自由、科学、法治的时代精神的高扬,是对新的审美趣味的适应。但“新”与“旧”并不是决然对立的,“旧”的未必就是“过时”的、不受新时代观众欢迎的,“新”的也未必都是好的、一定受新时代的新观众欢迎的。这是因为,美学意义上的“现代”,与科技、经济领域的“现代”并不完全相同,美学意义上的“现代”往往不是通过“新”与“旧”来区分,而是通过经典、古典、永恒之美等不随时间而衰微或消亡的东西来区分的。也就是说,审美领域的现代性主要是通过经典性和永恒性来体现,“旧”的当中那些经典性的艺术创造同样是具有现代性的。而以“创新”为目标的艺术创造,只有具备了永恒性才有可能被“现代”所接纳,否则就是堕入速朽性的过眼烟云。因此,“固本”——继承优良传统,保持本质特征,也是新时期黄梅戏现代化探索的题中应有之义。
新时期黄梅戏在“固本”与“开新”两个方面均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人的觉醒与独立,对奴性文化、专制制度的反思与批判,成为许多剧目重要的题旨蕴涵,文学性、哲理性、艺术性、观赏性成为新时期黄梅戏的艺术目标,音乐、舞美、表演大量借鉴话剧、影视、舞蹈、歌剧、音乐剧等现代姊妹艺术的表现手段与技法,大批“圈外”艺术家涉足黄梅戏的创作,相当一部分剧目的现代感鲜明。新时期黄梅戏的艺术风格不仅有甜美、清新、自然、质朴、凄苦等传统类型,又添豪壮、深沉、清丽、绚烂、古雅等新类型。在继续与电影结缘的同时,新时期黄梅戏又与电视和互联网结缘,拓展传播方式,创造了“黄梅戏电视音乐剧”等新形态。
这些以“开新”为指向的现代化探索是在“固本”的前提下展开的,我国传统文化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爱、诚信、孝亲、义勇、爱国等均在新时期黄梅戏中得到弘扬。“梅开一度”时期所创造的经典剧目《打猪草》《天仙配》《女驸马》是新时期黄梅戏的常演剧目,黄梅戏传统剧目中的“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不断被改编并搬上新时期黄梅戏舞台,以安庆官话为“正音”的唱念方法,以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地方音乐“平词”“二行”“三行”“八板”“平词对板”等为主腔,兼取“彩腔”“仙腔”“阴司腔”和乡土气息浓厚的民间山歌小调的音乐传统大体得到继承。
新时期黄梅戏的现代化探索提升了黄梅戏的剧种地位,增强了黄梅戏的表现力和竞争力,在全国诸多地方戏纷纷凋零的情况下,黄梅戏虽然也面临观众流失、无法单纯依靠票房运转的窘境,但出现了“逆势生长”的可喜景象,新时期黄梅戏有“梅开二度”之誉,实为难能可贵。
尽管新时期黄梅戏的现代化探索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但也存在值得注意的问题。例如,黄梅戏“田园牧歌”的传统特色虽然没有完全丢失,但应该说有所淡化,题材、舞美、服装、表演所透露的乡土情味虽然没有完全灭失,但已相当稀薄,这在新创剧目中表现得尤其明显,《红楼梦》《风尘女画家》《长恨歌》《雷雨》《徽州女人》《李四光》等大批剧目就是例证。新时期黄梅戏的音乐追求交响化、歌剧化,无论是从表现力的角度看,还是从美听的角度看,都是值得肯定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进步”是以弱化黄梅戏的剧种特色为代价的。音乐交响化、歌剧化是新时期戏曲的普遍追求,这一追求在彰显戏曲的时代性上确实起了积极作用,但也带来了剧种趋同的弊端,而剧种特色的弱化对于地方戏的生存与发展是严重威胁。
乡土情味虽然不是黄梅戏的唯一特色,但确实是其重要特色,20世纪50年代“梅开一度”时期的黄梅戏主要是靠这一特色胜出的,这一特色在经济发展全球化、社会发展城镇化的语境中仍然具有很高的价值。以为“都市化”就必然要与乡土情味告别的论断是不正确的,都市情味与乡土情味各有优势,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都会受欢迎。以为都市中人一定会拒绝乡土情味,和以为农民一定会拒绝都市情味一样,是主观臆断,并不合乎实际。
黄梅戏应与时俱进,而要与时俱进,既要纵向继承,也要横向借鉴。但横向借鉴一定把握好“度”,过多摄入“异己”成分,会导致自身变质;更需要将“异己”成分“化入”自身的“肌体”之中,使之变成自己的“营养”,而不是像贴标签那样简单地把“异己”成分“拼贴”“混搭”在黄梅戏的“肌体”之上。横向借鉴的对象既包含音乐剧等外来的现代艺术,也应包含我国本土艺术,以为现代化就是西化、洋化是不正确的,有害的。
剧种特色是其价值之所在,也是其生命力之所系,一个剧种一旦失去自己的特色,其存在价值也就荡然无存。中国戏曲是由数百个特色不同、面貌各异的剧种构成的共同体,地方戏的不断消亡意味着中国戏曲的最终消亡。因此,黄梅戏的现代化探索必须坚持主体性原则,探索的目的是发展黄梅戏,而不是让黄梅戏“改姓”,“开新”只能从黄梅戏的原有基础出发,而不能是另起炉灶,必须坚决反对不顾剧种特质,割裂优良传统,恣意妄为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