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蛇图腾

(一)蛇图腾

《说文·虫部》蛮字条下释:“南蛮,蛇种。”就是说,“南蛮”崇拜蛇图腾,奉蛇为祖先,他们是蛇的后裔。“南蛮”泛指南方古代民族,同越族有密切关系,至少应包括越族在内。同书又云:“闽,东南越,蛇种。”《太平御览》卷一七〇“州郡郊”也同样说:“闽州越地,即古东瓯,今建州亦其地,皆蛇种。”这已明白无误地直指“闽”这个“东南越”,或“闽州越地,即古东瓯”,是崇拜蛇图腾的;《国语·吴语》载:“阖闾……欲并大越,越在东南,故立蛇门……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门上有木蛇,北向首内,示越属吴也。”同书又载,申胥劝吴王夫差,不可放越王句践回国时说:“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及吾犹可战也。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类似记载,又见于《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子胥乃……造筑大城,……立蛇门者,以象地户也。……欲东并大越,越在东南,故立蛇门,以制敌国。……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门上有木蛇,北向首内,示越属于吴也。”同书《句践入臣外传》又载:句践战败入吴为臣,获赦回国时,吴王即送他“于蛇门之外”。凡此种种记载,都把蛇作为“大越”的象征或标志,这正是“大越”也为“蛇种”之缘故。另外,《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记述了越王句践,“使大夫种献之以吴”的“神木一双”中,上面绘画、镂刻的图案,也是“类状龙蛇”。这是否说明,句践自己也把“龙蛇”作为于越或越国的象征呢?

大家知道,越族是个“文身”的民族,史载谈及他们文身的图案及含义者颇多。《说苑·奉使》:“(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象龙子者,将避水神也”;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一语时,引应劭曰:“(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伤害也。”《淮南子·原道训》:“劗发文身,以象鳞虫。”高诱注曰:“文其身刻画其体,内墨其中,如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害也,故曰以象鳞虫也。”可见“象龙子”、“如蛟龙之状”、“象鳞虫”等,是越人文身的主要纹样,为的是入水时,以“避蛟龙之害”,即“避水神”。为什么呢?后来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鳞语》中,作了说明。因为“南海龙之都会,古时入水采贝者皆绣身面为龙子,使龙以为己类,不吞噬。”这是对越人文身“以象龙子”的精辟见解。因为对崇拜“龙蛇一类”(实际是蛇而不是龙)的越人来说,认为自己既打扮“象龙子”,“龙蛇一类”的祖先见了,以为自己的“子孙”同类,就不会伤害了,甚至会保护他们的安全。所以,越人文身“以象龙子”的图案,正是越人蛇图腾崇拜在文身习俗上的真实写照。

在古代传说神话中,也留下越人崇拜蛇图腾的影子。

《山海经·海内经》:“南方……有神焉,人首蛇身。”同书《大荒南经》:“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又《海内南经》:“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其状如龙首,食人。”郭璞注:“窫窳本蛇身人面,为贰负臣所杀,复化而化此物也。”《淮南子·本经训》:尧时,修蛇等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高诱注:“修蛇,大蛇也,……洞庭,南方泽名。”

对于“人首蛇身”之类神话,闻一多在他的《神话与诗》中曾有精辟的分析。他说:“我们疑心创造人首蛇身型始祖的蓝本,便是断发文身的野蛮人自身。当初人要据图腾的模样来改造自己,那是我们所谓‘人的拟兽化’。”至于“断修蛇于洞庭”,“当系指南方某以大蛇为徽号的部族被尧所败。把图腾动物作为本氏族或部落的名称,这在世界各原始民族中均不乏其例,如易洛魁人的塞卡奈部落内有八个氏族,就分别以狼、熊、龟、海鲤、鹿、鹬、苍鹭、鹰八个动物名称命名可证。”[3]

古越族信仰蛇图腾,从古越族的后裔或与之有密切关系的东南地区诸族人的民俗、传说中,也有大量的反映。

分布于福建、广东和广西的水上蛋民,史家多视其为越族的遗裔。蛋民为“蛇种”,史籍中每有记载。《赤雅》:“蜒人神宫画蛇以祭。”《天下郡国利病书·广东》引《庙州志》:“南蛮为蛇种,观其蛋民神宫蛇像可知。”李调元《粤风》蛋歌题后注解:“(蛋)或曰蛇种,故祀蛇于神宫也。”《峒溪纤志》:“(蛋)其人皆蛇种,故祭祀皆祀蛇神。”《岭南杂记》详细地记载了广东潮州祀蛇的盛况:“潮州有蛇种,其像冠冕南面,尊曰游天大帝。龛中皆蛇也,欲见之,庙祝必致辞而后出,盘旋鼎俎间,或倒悬梁椽上,或以竹竿承之,蜿蜒纠结,不怖人亦不螫人。长三尺许,苍翠可爱,闻此自梧州而来。长年三老尤敬之。凡祀神者,蛇常憩其家,甚有问神借贷者。……戊戌之岁,余入粤游于东莞,偶行市中。见有门施彩幔,内作鼓乐者,叟童男女杂沓于门语,侏离嘈嘈不可辨,而入者咸有惊异非常之色,出者如瞻礼天帝庙庭,退而不敢忘端肃之状,心窃怪之。随众而入,见庭中铺设屏幛,几案樽俎甚备,香烟郁郁,灯火荧荧,执乐者列两旁,鼓吹迭奏,几上供一磁盎,盎中小树数株,有一青蛇蜿蜒升降于树间,长不及尺,大小不逾小指,一身两头,项相并,颈相连,四目二口,两舌并吐,绿质柔扰,主人鞠躬立案左,出入者以次膜拜,苟越次不整,主人正色约束,皆唯唯惟命。”这是蛋民神宫祀蛇习俗的具体纪实。它同古代雅典神庙中“供养大蛇”,阿尔及利亚的对水蛇“焚香敬拜”[4]完全一样,是崇拜蛇图腾的有力证据。

越人后裔的海南黎族,直至近代还保留着文身习俗,其纹样就有蛇纹。如其中“美孚”黎的妇女,在脸上及四肢,均刺上蚺蛇状的纹样,因而称为“蚺蛇美孚”。

台湾高山族,其先民主要是来自大陆的古越族。他们保留蛇图腾的表现是多方面的。

近代高山族的“每一蕃社,必有他们祖先起源的历史传说,鸟蛇化身而为其祖者甚多。”[5]特别是其中的排湾族的有关传说,至为普遍。

“Vurun是一种管牙类的响尾蛇,排湾族一支族查理先(Tsarisen)称它为‘卡马华兰’(kama vanan,排湾本族称它为‘扶仑’(Vurun),排湾人对这种蛇极敬虔之崇拜,不敢杀害……其崇拜之故有神话说明:查理先族神话云:我族之祖先死后变为灵蛇,故今见蛇必加以巴里西Parisi(即崇拜)以表示敬意,决不敢加以杀害。”[6]

“排湾族乔阿考社有蛇卵生人的传说:太古时代在考加包根山的绝顶上,太阳下临生红白二卵,由名宝龙的灵蛇孵化,生出男女二神,男神名叫保阿保郎,女神名查尔姆嘉尔;此二神的后裔即为头目二家。番了之祖则为青蛇卵中所孵出。

“阿达社也有传说:从前在皮那巴敷加桑的地方,有一株竹中出现的灵蛇,一天忽然化为男女二蛇神,蛇神生下萨马利巴利和萨上普嘉敖二子,是为人类之始。其神有法力很大的海老,常起洪水以苦人类,后赖神之助洪水驱退,渐次创造了万物,人类因而繁殖起来。”[7]

“共库那沃社,第三代头目寒巨,系女美人,蛇神常乘云来与交往,相互许婚,聘礼用蜻蜓玉。结婚后产蛇五十只,继生一男一女传代。

“昔隘寮溪右岸,有伊伯尼抨社女头目,突然有一美男子来与之结婚,他人见该美男子是蛇身,为此令全社人众祈祷。过几日该蛇身美男子入水而死,女头目产二男,后亦追随彼夫入水而死,二男传代。

“昔吗怒社东南,吗怒路所在,一个瓮中有蛇产卵,即头目祖先。”[8]

据台湾人类学家李亦园调查,“排湾族Butsul群的Paidan社,oalus社,manal社,北叶社,平和社,佳平社的传说类型是蛇生,另外排湾族北排湾群的来义社,古楼社,力里社传说类型是蛇生,还有排湾族Chaoboobol群magitas社,排湾族Pari larilao群的牡丹社传说也是蛇生。”[9]

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区,流行蛇郎君的传说,其大体内容是:

古时有个农夫,耕种为业,生有数女,惟最少者貌美而贤慧,又甚孝友,故为父母所爱……一日农夫出外耕种,路遇恶蛇,猝为所缠绕,蛇谓农夫须择一女嫁彼,不然即致之死地。……农夫被缠几殆,幸而少女继至。慨言愿嫁蛇救爹,蛇闻言遽释农夫。少女随之,蛇遂呼风唤雨,挟少女腾空而去,俄顷至一宫阙,蛇摇身变为一王子,即与少女成婚。[10]

台湾也有类似的蛇郎君传说,说的是:

某处有蛇,久而成怪,化为美男子,往来村中,村人称之为蛇郎君。闻某翁有三女,均未字,遣媒议婚,愿以千金为聘,否则将灭其家。翁因贪利,又畏暴,命长女,女不从,次女亦不从。少女年十七,见父急,慨然请行。既嫁,蛇郎君爱之,居以巨室,衣以文绣,食以珍羞,金玉奇宝,恣其所好。[11]

台湾高山族的排湾人,还流行奉祀蛇和蛇像习俗。如查里先支族,对名为“龟壳花”这种最毒的蛇,“咸加以敬虔之崇拜,不敢杀害,甚或于酋长之家屋中特备一小房以为其巢穴。”[12]排湾族“以蛇为祖先之化身,崇拜甚虔,在森林中设祖祠以祀祖。”[13]高山族还“常以祖堂门首,挂设蛇相,祭祀时,即移居于祖堂中央。”[14]

排湾人的“屋饰器物,常雕蛇形,其初盖全由敬虔之念。”[15]“其后此种蛇形渐成艺术上之模样,而应用于装饰”,如排湾族“酋长家屋檐下横板及檐上竖板,以及较珍贵之器物如刀鞘,枪杆,匙、杯等皆雕蛇形。蛇形有写实者,然甚少;简省体最多;简省体中有变体,如一头两身者,一身两头者;尚有成为几何形者,已不可辨识,其状如:蛇形之全体(大匙)、蛇鳞(大匙)、蛇鳞之一半(双连杯)、蛇脊骨(仪式桶)。”[16]

排湾人以蛇形为屋饰者,多集中在头目家的宗社建筑上。如:

麻伐利欧头目家的宗社,“在屋前靠近右坛有阴刻祖像石碑,刻一人面,头戴羽冠。下刻百步蛇一对作人身。社坛分左右,坛前后侧一石碑上刻一人头,胸腹部刻长百步蛇一对,蛇首昂起。”“屋内中柱祖像,……男性,面刻鼻眉连,胸刻双蛇”;范佛龙昂头目家宗社,“左楹柱祖像女性,身刻百步蛇二条,蛇头向下,两蛇之间刻有西部排湾族的野猪牙徽,下体刻有女性生殖器。右楹柱祖像为男性,身部亦两蛇。”“除外尚有门楣和楹楣两处木刻。……三人头像间隔两蛇盘绕昂首,甚为生动”;罗打结社吉伦头目家宗社,“石碑上刻一人面,头戴羽冠,身刻两百步蛇”。[17]

家中器物,也多使用蛇饰。木枕、木箱、竹筒、竹杯、木桶、木臼、双连杯、木匙、木梳、烟斗、织绣用的针板、佩刀、刀插、刀鞘、长枪、木盾、火药筒、占卜用的道具箱、木壶、木罐和屏风等等,一一皆雕画蛇形饰。如屏风:一面有雕画,“其主文由上而下有:并列相连人头三个,蜷蛇一对;边沿刻小型人头与蜷蛇文,相连人头二个及蜷蛇文二对作相间排列,下端向外,故上列倒向;边沿之小型蜷蛇文,除右上角之一对作向外蜷曲外,均相对向内蜷曲,佐藤氏记其采取时的情形谓屏风之所有者……‘祈求安泰的他们,以人头和蛇为他们的护神。’”木壶:“即在行猎时作为祭器,以祈求猎获物之丰富。”其“纹饰与排湾族陶壶之所见者完全相同……腹部有浮雕纹,共有蜷蛇文六,每二蛇相向成为一组,与常见于檐桁或其它器物者相同。”[18]又一壶:“绘了二条象征头目阶级的百步蛇,除外没有任何纹样。(排湾人将陶壶分成许多等级,而依其纹饰来判定次第。最高贵的纹样是蛇形,其中被珍视的是整条用泥土提成的蛇沾附在陶壶上……)”[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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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族屏风雕饰之一(选自《台湾排湾群诸族木雕标本图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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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族屏风雕饰之一(选自《台湾排湾群诸族木雕标本图录(二)》)

与古越人一样,高山族的文身习俗也甚为流行。《隋书·东夷传》已记载琉求人(高山族祖先)“妇女以墨黥手,为虫蛇之文。”直至近代,这种文身习俗还普遍存在于高山族的所谓“生番”中,其文身图样之要素,以几何形花纹为最多,也有人头状、蛇形纹。几何形纹样,与蛇纹有关。例如泰雅人的Perugdwan社传说,他们文身的花纹,都是模仿蛇纹而来的。排湾人文身花纹中的“曲折纹、锯齿形、叉形、网目形均从百步蛇背上的三角纹变化而来的。这种花纹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百步蛇的简体。鲁凯人文身花纹,其中‘折线’Karuvakebe,为百步蛇之意。排湾人文身起源传说是从子孙纪念祖先蛇生或太阳卵生开始的。文身花纹的起源,台湾土著诸族的传说与蛇、人有密切关系。这种花纹在织绣、珠工、雕刻、嵌镶、陶器上也见到,同样的形状在婆罗洲Kayan族也存在着。蛇纹以百步蛇上的三角形斑纹为主,而演变成各种花纹——如三角形纹、菱形纹等等。”[20]

福建、广东也有祭蛇、祀蛇、蛇卜、蛇饰诸俗。唐人魏王泰《括地志下》载:福建邵武有过以“童女”“祭送蛇穴”之事。清人李调元《南越笔记》卷四《南越人好巫》条载:“广东三界神,乡人有斗争,多向三界神乞蛇以决曲直,蛇所向作咬人势则曲,背则直。或以秀花钱米迎蛇至家,囊蛇而探之,曲则蛇咬其指,直则已。”清人郁永河《海上纪略》载:“凡(福建)海船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龙,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时曾不可见,亦不知所处,若见木龙去则舟必败。”清人施鸿保《闽杂记》载“福州农妇,多带银簪,长五寸许,作蛇昂首之状,插发中间,俗名蛇簪。或云:‘许叔重说文云,闽,大蛇。’其中多蛇种,簪作蛇乃不忘其始之义耳。”据说,福建漳州浦头文芙楼边有侍者公庙一所,奉祀蛇神,相传此蛇头八卦形不会咬人。由漳州往三坪的途中有一侍者公岭,岭上有庙奉蛇侍者。其像手执一蛇,圈绕项上,福州的闽王庙亦祀蛇。

对于我国东南地区青铜器时代陶器上的几何形纹饰的含义,其中就有认为云雷纹、回纹、曲折纹、叶脉纹、三角形纹、圈点文等等,“是蛇状和蛇的斑纹的模拟和演变。”“其原因是由于陶器主人(古越族)对蛇图腾的崇拜。”[21]对这里的几何印纹含义作这样的解释,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尝试。从民族学的角度看,还是颇有道理的。上述高山族文身花纹和各种器物雕画的各种几何形纹样,据民族学的调查研究,同蛇是有密切关系的;世界上其它“图腾民族于武器、用具等的图腾描写,多象征化而简缩为纹样。写实形(Realistic form)、几何形(Geometrical form)、简省形(Conrention form)三种均使用。”[22]越人陶器上之几何形纹,当属“几何形”。“澳洲各部族,盾上各描写着袋鼠、蜥蜴、蛇、鱼等动物之形,正如格来(Grey)所云:‘各家族均采用动物或植物为其盾的形象及记号。’昆士人的盾,柏林博物馆所藏者全为几何纹样,据格罗斯(Grosse)研究的结果,断其为蛇皮的斑纹。”“印地安人惯以几何纹描写其图腾于陶器。”[23]因此,对几何形印纹陶器上的花纹含义,作蛇图腾的解释,是值得重视的一种意见。但也有不足,即从考古学的角度,还没有材料说明,蛇形象图案是如何向几何形图案发展的。假如这个问题得到解决,那么越人崇拜蛇图腾的问题,不仅有历史学、民族学、民俗学的证据,而且在考古学中也得到支持了。

过去,有些著作,根据古文献中越人文身纹样“类状龙蛇”,“以避蛟龙之害”的说法,把越人说成是信仰龙图腾。这是附会与误解。越人信仰的是蛇而不是龙图腾,[24]如果到春秋战国时代,真有拜龙为图腾者,或许是受中原或楚文化影响的结果,而不是越人故有的图腾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