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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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学术,椎轮于两汉,蕴积于六朝,荡摩于唐季,勃兴于两宋。两宋之际并起特立而为一代之宗者,大有人焉。孝宗乾、淳间,金溪陆九渊以扫空千驷、壁立万仞之势,昌言为学当先立乎其大,以发明本心为始事,以尊德性为宗,而与紫阳之学相抗争,谓紫阳之学以道问学为主,视格物穷理为始事,必流于支离。两家门径既别,遂相持不下,交互辩难,学术波澜为之迭起。适其时金华吕祖谦承其家学,以缵绪中原文献相标榜,加之不名一师,不私一说,兼收并蓄,而与朱、陆成鼎足。乃于淳熙二年(1175),亲约朱、陆等会于铅山鹅湖寺,旨在折衷两家异同,期归于一。于是三大主将齐聚鹅湖,相对执手,各申己说,非仅极一时之盛,而实开我国古代学术争鸣自战国以后未有之局。虽异同犹是,未能划一,而其启沃后世之至深至远者,固不在此也。

——《鹅湖书院志》

在学术图书出版叠床架屋之今日,要为自己操持的一套深度原创性学术专著取一个满意的丛书名称,着实费了我们几个愚钝的编书匠不少心思。某秋日,陪学界同道至铅山鹅湖书院寻踪朝圣,于习习秋风中目睹“斯文宗主”、“圣域贤关”诸多旧墨遗痕,不禁感怀寄意,遥念起八百余年前极一时之盛的“鹅湖之会”,朱、陆辩难论诘之情形,依旧令人景行行止,温情与敬意填塞胸臆。蓦然间我们发觉:还有什么比用“鹅湖”来命名它更为合适的了?!

朱、陆所生活之宋代,乃中国文化之重要转折期与特出鼎盛期。陈寅恪先生曾推许:“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而作为宋代文化中心之一的江西,时人亦多有“人才之盛,甲于天下”、“国朝文章之士,特盛于江西”之美誉。在此时空交结点上出现的鹅湖学术盛会,并非横空出世之偶然事件,而实崭露出一个思想活跃、诸说并起之学术繁兴时代,昭示着一处文化中心区域人文蓊郁、群星璀璨之阔大气象。作为一家地方出版社,我们从不以地域自囿,从不因地处边缘自惭,而一向努力追求胸怀中华文心学脉、放眼天下学术图景以尽当代出版人一己之学术文化担当;况且沾溉于如此悠远之地域文化资源,沐浴于千年不绝之流风遗韵,我们无法不油然对这份赐福深怀感激,并常萌生将其继往开来、光大发扬之念想。“鹅湖学术丛书”之所以能够问世,与这种历史深处的人文底蕴时时在催促着我们戮力勤勉是分不开的。

要进一步说,我们坦言,以“鹅湖”为一学术丛书命名,还有深意存焉。在今天的各类辞典及史论著述里,“鹅湖之会”被简单地定义为朱熹之客观唯心主义与陆九渊主观唯心主义之争。事实上,历史本身所蕴含的内容与精神,远比历史的描述与记录丰富、深远得多。朱陆之异,首在为学工夫。朱熹指陆九渊的“脱略文字,直趋本根”是近于禅学,所谓“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而主张以“道问学”为重;而陆九渊则责朱熹的“即物穷理”是“留情传注”、“增疣益赘”,所谓“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而力辩以“尊德性”为先。这种学术分野,与当代学界近年的“思想”与“学术”之争,颇有异代同调、契合暗通之处,堪引以廓清今日之喧嚣与迷茫。鹅湖数日,朱陆双方细参异同,各抒己见,反复讲论,但最终彼此存异,不合而罢。此后两家门人,各有所宗且互竞争雄,恰如两水分流,双峰并峙,在思想史上流衍、弘大为程朱与陆王二大学派。而双方于此颉颃互异之中,又不乏同情理解之心:朱熹晚年颇悔其支离训诂之失,而陆子不久亦有自责“粗心浮气”之语。所谓学术和而不同、各美其美,而又有克己之勇与服善之诚,此诚学人戒偏戒执之至道和现代学术精神之首端要义,与当代学人所谓“于己理论彻底而于人学术宽容”一说,不亦有精神相通之处乎?至于其他,如古代士子问道游艺四方的良好风习、于民间书院中接“学术地气”而使个体元气酣畅之追求、讨论天理心性之类形而上问题所体现出的自由与想像、学术对手相互切磋砥砺的进学之道、“志同道合,极论无猜,降心从善”的学术胸襟等等,凡此“鹅湖之会”中所荷载之种种,皆为值得我们今天弘扬推重之优秀学术传统。由其光大的古代学术会讲制度,在近现代发展为各种研究会、讨论会,成为推动学术与时俱进的重要方式与动力。但其中至为重要者乃在于,“鹅湖之会”所蕴含的学术精神,无疑有望成为促进当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一种重要历史资源与一剂针石良药。质言之,“鹅湖之会”之所以被定格为中国古代学术史上一场影响深远的辩论会和一段流传千古的士林佳话,并非因为其所具论百世不易,而乃因其藉争鸣以激荡思想、繁荣学术之优良传统为百世不可易者。逝者如斯——“鹅湖之会”早已超越了其具体论题,而逐渐凸显出其象征之意义:它所孕育的良好学术机制和所倡导的自由学术空气,在当代学术发展中日益体现出其不可或缺之重要性。拒斥异见,则必流于武断塞蔽,终使学术枯萎衰竭;众说争鸣,有望走向宽容多元,终使学术健康昌明。这一事关学术发展的“元问题”,与当前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所关注的学术规范问题、学术创新问题、学术机制问题、学术“本土化”问题、“中国话语”问题等等,在时下复杂的学术语境中有着一种发人警省、促人深思之历史—现实关联性。所谓“赋新思于旧事”,“鹅湖学术丛书”接续于历史久远厚重的人文传统,而着眼于现实坚韧有力的学术建设,并深深期许于未来别开新局之文化前景。作为当代出版人,此等高远标杆,虽或有不能至者,但始终心向往之。

近十年以降,中国人文社会学科思想学术的“引进—模仿”色彩逐渐淡出,而“创造—参与”之追求日益凸显。历80年代之激越蹈厉、90年代之沉潜蕴积并经跨世纪苍茫心绪之过滤淘洗,中国学术正借全社会创新之主旋律而深入精进。新世纪清明宽阔的学术舞台,正期待着当代学术中坚勇毅担当、践履自任。“鹅湖学术丛书”试图在此推波助澜,激荡风气,以促成新世纪中华学术之“预流”。在这个大的出版宗旨之下,我们并不想从学科内容上为丛书划定绝对明显的范围——如果一定要说有所限制,那我们想可以概括为偏重于人文而扩大至整个社会科学;而从特质上说则不妨特意提出学术原创、中国话语、问题意识“三原则”,以此有别于充斥坊间之整理汇编类图书、简单译介类图书等,超越于重复堆垛而毫无新创之泡沫学术。

上承八百年前“鹅湖之会”学术民主之精神,适逢中国学术迈向繁荣新创之盛世,“鹅湖学术丛书”贯通历史当今,占尽天时地利,吾等编辑于此深感大幸,同时更觉有重责。志在学术之心意殷切,而常恨个人力气之绵薄,深恐有负士林学界之厚望,由此尤望天下学人同道乐于成人和之美,秉为学当有益于天下之公心,共襄此旨在提升中国当代学术人文境界之善举,庶几可望构筑一当代学术之“公共空间”。

聊作以上赘语,以为启动“鹅湖学术丛书”之开场锣鼓。

国功 景琳

二〇〇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