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
1973年发掘的河北定县八角廊汉墓,简报推断为中山怀王墓葬。怀王卒于西汉宣帝五凤三年,即公元前55年。〔1〕前些时候我写了一篇小文,〔2〕其中论及该墓所出《儒家者言》竹简,限于篇幅,没有展开引申。现再补述几点,同大家商榷。
八角廊墓竹简经整理有书约八种,简介所说《论语》、《儒家者言》、《哀公问五义》、《保傅传》四种都属于儒家。〔3〕《儒家者言》存二十七章,释文业已发表。〔4〕我在上述小文中提到,《八角廊儒家者言》和安徽阜阳双古堆简牍中的一种性质相类,内容以孔子及其弟子言行为主,且多和《说苑》及今本《孔子家语》有关,两者应该都是《家语》的原型。这个情形,和湖南长沙马王堆帛书中的《战国纵横家书》是今本《战国策》的一种原型一样。既然不少学者主张把《战国纵横家书》称为帛书本或别本《战国策》,《儒家者言》也可称为竹简本《家语》。况且《汉书·艺文志》本有《儒家言》十八篇,云“不知作者”,与竹简没有关系。
八角廊简这四种儒家著作,当时大约都是很通行的。《论语》不必说,《哀公问五义》见于《荀子·哀公》,又被收录于《大戴礼记》和今本《家语》;《保傅》见于贾谊《新书》,也被收进《大戴礼记》,在汉代还常单行。〔5〕《家语》在《汉书·艺文志》被列为《论语》十二家之一。十二家的前九种都是《论语》不同传本及传、说,下面便是《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后面还有《孔子三朝》七篇,现在《大戴礼记》中,《孔子徒人图法》二卷则是一种图说。由此可见《家语》和《论语》关系密切,竹简同出一墓不是偶然的。
《汉志》本于刘向、歆父子的《别录》、《七略》。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始命刘向校书,广收众本,其时距八角廊墓不到三十年,所以刘向不会没有见到过出土的这种《家语》。《汉志》著录《家语》有二十七卷,竹简可能只是其间一部分,也许是摘抄本。这在出土书籍中是常有的,如同墓所出《文子》也不如《汉志》所记九篇之多。竹简《家语》不少地方见于刘向所编《说苑》、《新序》,是又一证据。最重要的是,《汉志》中专以孔子及其弟子事迹为主的书,只有《论语》类那几种,因此竹简就只能归于《家语》了。
从体例来看,竹简《家语》和今本是相近似的。清陈士珂作《孔子家语疏证》,详细对照今本《家语》及传世其他古书,证明该书多与《荀子》、《韩诗外传》、《礼记》、《大戴礼记》、《说苑》等书相出入,竹简本正是这样。看来我们对今本《家语》的认识应当重新考虑。
今本《家语》是一部久成定论的“伪书”。颜师古注《汉志》,已说二十七卷的《家语》“非今所有《家语》”,后世指斥今本的学者很多。〔6〕《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今本十卷,魏王肃注,即指为王肃所依托。陈士珂则说:“小颜(师古)既未见(孔)安国旧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7〕为今本辩护。
陈氏说孔安国旧本,是因为今本有以西汉孔安国口气写的序,序中对《家语》来源有比较详细的记述。据说,《家语》本和《论语》同源,系孔门弟子各记所问,后选一部分辑为《论语》,所余即集录为《孔子家语》。秦昭王时,荀子入秦,昭王问儒术,荀子“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与之,由此秦悉有焉”。汉高祖克秦,“悉敛得之,皆载于二尺竹简,多有古文字”,随后被吕氏取归收藏。吕氏诛灭后,《家语》散在民间,被好事者任意增损。景帝末,募求天下礼书,《家语》送官而多错杂,“与《曲礼》众篇乱简合而藏之秘府”。武帝元封时,孔安国求得副本,整理为四十四篇,又《曾子问礼》一篇。在这一段后,又录有另一说法,认为《家语》同《尚书》、《论语》、《孝经》等都出于孔壁,由孔安国编为四十四篇。成帝时,刘向校书,名之为《古今文书论语别录》。他还提到戴圣编《礼记》,曾利用这项材料,受到孔衍指责云云。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说法都未必足信,后者尤为失实,但它们都反映了《家语》和礼书的关系。八角廊简在《家语》外还有被收录于《大戴礼记》的两篇,证实了这种关系的存在。
王肃注《家语》,是由于《家语》在某些点上有利于他在经学方面反对郑玄的学说。不论他是否在这些地方动笔改窜,说他伪造整部《家语》,恐怕是不可能的。陈氏《疏证》已证明《家语》文字有本,王肃当时一手抄辑出这部书,是难以欺人的。王肃在序言中已说明《家语》得自孔子二十二世孙孔猛,这应当是事实。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西汉前期的双古堆简牍和西汉晚期的八角廊竹简中,都存在《家语》发展的一定链环。
根据整理研究近年发现简牍帛书的经验,我们认为:古书的形成每每要有很长的过程。除了少数书籍被立于学官,或有官本,一般都要经过改动变化。很多书在写定前,还有一段口传的过程。尤其在民间流传的,变动尤甚。〔8〕因而,对古书的形成和流传不可用静止的观点去看待。《家语》也就是其间的一个例子。
《家语》出于孔猛,有源自孔安国的传说,这便和汉魏时期的孔氏家学有关。这一时期的孔氏家学,在学术史上非常重要,又同经学的重大公案相联系,可惜迄今没有很好探讨,下面就让我们初步试探一下。
汉代儒家定于一尊之后,孔子后裔一家出过若干人物,有的受封袭爵,有的仕宦显贵,也有一些世守家学,成为一个学派,这很少为人所注意。学者中最早的一个是孔安国,见于《汉书》,其事迹前人考证甚多。〔9〕此后有些人传习他的学术,可考而又特别值得提到的,是东汉时的孔僖和孔季彦。
孔僖父子的事迹见于《孔丛子》书中的《连丛子》和《后汉书·儒林传》。孔僖字仲和,汉章帝时任兰台令史。元和二年(公元85),章帝到阙里祭孔,以孔僖为郎中,从还京师,校书东观。当年冬任临晋令,三年卒于官。他有两个儿子,名长彦、季彦,在华阴居留,治学十余年,有门徒数百人。安帝永初二年(公元108)〔10〕,孔季彦到京师探望亲属,受皇帝召见,进谏未得采纳。后来鲁相长孙子逸举他孝廉,他也不就。延光三年(公元124)卒,年四十九〔11〕。
《后汉书·儒林传》说孔家“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孔长彦随时尚为章句之学,孔季彦则守其家业。《连丛子》戴孔季彦说:“先圣遗训,壁出古文,临淮传义,可谓妙矣,而不在科策之例,世人固莫识其奇矣。斯业之所以不泯。赖吾家世世独修之也。”所谓临淮传义,即指孔安国释读孔壁所出古文《尚书》而言。
《孔丛子》一书可以说是孔氏家学的学案,由孔子一直记到孔季彦。为了树立《尚书》学的统绪,书中专有《论书》一篇,内容是孔子关于《尚书》的言论。例如子夏问《尚书》大义,孔子说:
吾于《帝典》见尧舜之圣焉,于《大禹》、《皋陶谟》、《益稷》见禹、稷、皋陶之忠勤功勋焉,于《洛诰》见周公之德焉;故《帝典》可以观美,《大禹谟》、《禹贡》可以观事,《皋陶谟》、《益稷》可以观政,《洪范》可以观度,《泰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通斯七者,则《书》之大义举矣。
不难发现,其《尚书》篇目和今传《孔传》本古文《尚书》相合。由此足见,《孔丛子》所说孔氏世传的古文《尚书》,就是《孔传》本的《尚书》。
《孔丛子》也是长期公认的“伪书”,从宋代朱子以来备受责难。书中所载东周史事确有很多不实,不足征信,前人已有仔细分析,〔12〕但这部书的出现并不太晚。书中《连丛子》记到孔季彦之死,没有再下一代,可知最后的作者离孔季彦不远。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已引及此书,有明引也有暗引。明引如《御览》卷八十三所引:“太甲反位,又不怨,故更尊伊尹曰保衡,即《春秋》传所谓伊尹放太甲,卒为明王是也。太甲修政,殷道中兴,号曰太宗,《孔丛》所谓‘忧思三年,追悔前愆,起而即政,谓之明王’者也。”〔13〕这几句见于今《孔丛子·论书》,惟“即政”作“复位”。暗引如《论语·泰伯》正义引:“王季于帝乙殷王之时,赐九命为西长,始受圭瓒秬鬯。”〔14〕此本于《孔丛子·居卫》子思答羊客语。诸如此类,说明《孔丛子》的出现当早于皇甫谧。它当然不会像传统所说是孔鲋所撰。〔15〕朱熹认为此文软弱,多似东汉人语,李谦推测为“或子丰、季彦辈集先世遗文而成之”,现在看来很可能出于孔季彦以下一代。
前面谈到的《家语》得自孔猛,也属于孔氏家学。其序思想与《孔丛子》相同,不足为异。
《孔传》本古文《尚书》,自宋代吴棫《书经纂言》以来,已成为一大公案。自清代阎若璩到近人张荫麟,都力辨其伪。〔16〕许多学者主张是晋人梅颐伪造。按《尚书·尧典》正义引十八家《晋书》佚文,晋代古文《尚书》的传授是很清楚的:
郑冲——苏愉——梁柳——臧曹——梅颐
梅颐奏上其书,于是施行。从郑冲到梅颐都实有其人,有事迹可考,陈梦家先生《尚书通论》论述已详。但陈氏提出书成于东晋孔安国,此说出于清人周广业,〔17〕这和梅颐伪造一样未必妥当。事实上,皇甫谧《帝王世纪》已大量引用今传古文《尚书》及《孔传》。明引篇名的,如《御览》卷一百五十五所引《帝王世纪》引《五子(之)歌》;《尚书·汤誓》正义所引有《伊训》、《汤诰》;《御览》卷一百五十五所引又有“古文《仲虺之诰》”,《诗·玄鸟》正义所引同。《艺文类聚》卷四十九所引有“今《尚书》《君牙》、《伯冏》(即《冏命》)〔18〕二篇”等。明引《孔传》的,如《后汉书·野王二老传》注所引,有“惟惟安国注《尚书》云鸣条在安邑西”,见于今传本《汤誓》传鸣条“地在安邑之西”;又如《初学记》卷九所引,有“《商书》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孔安国注云:‘太甲,太丁子,汤孙也。太丁未立而卒,及汤没而太甲立,称元年。’”这段经传见于今传本《伊训》,无一字之异。〔19〕凡此证明,西晋皇甫谧已经看到了今传古文《尚书》和《孔传》。
皇甫谧和今传本《尚书》的关系也是清楚的。《晋书·皇甫谧传》云:“城阳太守梁柳,谧从姑子也。”梁柳正是传古文尚书的天水人梁柳,字洪(或作“鸿”)季。《尚书·尧典》正义引十八家《晋书》也说他“姑子外弟梁柳得古文《尚书》”〔20〕。郑冲以古文《尚书》授苏愉,苏愉授梁柳,因而皇甫谧得闻其学,是很自然的。《孔丛子》许多地方与《孔传》相合(也有个别不合处),与《孔传》相表里,皇甫谧所见也可能得于梁柳之学。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今传本《尚书》是王肃伪造的。近年已有著作证明,王肃的学说与《孔传》不合,今传《尚书》出于王肃实不可能。〔21〕
今传本古文《尚书》的出现,比王肃的时期还要早,这一点清代特别是晚清的一些学者,业已有所论证,可以光绪时吴光耀的《古文尚书正辞》为代表。他们所举证据,有仲长统引《周官》,应劭引《泰誓》、徐干引《蔡仲之命》,郑玄引《伊训》、《周官》等等。这里面有的是无法驳倒的,如郑玄之孙郑小同所著《郑志》记载郑玄关于《周官》的讲述。郑小同在魏明帝时已年逾三十,距郑玄之卒不过二十余年,所传当属可信。〔22〕有的由于引文可能来自其他古书,还可讨论。但要注意的是,东汉时好多学者的作品中能找到至少可能来自今传古文《尚书》的文句,这难道是巧合么?一种合理的解释是,东汉中晚期这种《尚书》本子逐渐传播流行。这和当时孔僖、孔季彦等人的活动,在时间上便合拍了。
传闻陈寅恪先生曾认为古文《尚书》非一人所能杜撰,大约是根据秦火以后所传零星断简,采取有关部分编纂而成。〔23〕今传本古文《尚书》、《孔丛子》、《家语》,很可能陆续成于孔安国、孔僖、孔季彦、孔猛等孔氏学者之手,有着很长的编纂、改动、增补的过程。这样说,并不是要夸大这几部书对研究先秦史事的价值,而是想指出它们是汉魏孔氏家学的产物。即以《后汉书·儒林传》而论,所记传古文《尚书》的,本有孔氏及杜林两系。前人多注意后者,却把孔氏家学忽视了,这是不够公平的。从学术史的角度深入探究孔氏家学,也许是解开《尚书》传流疑谜的一把钥匙。
古文《尚书》问题牵涉极广,而且与文字学上的“古文”问题、学术史上战国至清的种种问题都有关系,希望将来再有机会加以论述。
〔1〕《河北定县40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8期。
〔2〕李学勤:《新发现简帛与汉初学术史的若干问题》,《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
〔3〕《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第8期。
〔4〕《〈儒家者言〉释文》,《文物》1981年第8期。
〔5〕刘宝楠:《愈愚录》,《广雅丛书》本。
〔6〕详见张心澂:《伪书通考》。
〔7〕《孔子家语疏证·序》
〔8〕李学勤:《对古书的反思》,《新论》第123期。即本书第一篇第三章。
〔9〕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
〔10〕据《连丛子》、《后汉书·儒林传》作“延光三年”,为公元122年。
〔11〕据《连丛子》、《后汉书·儒林传》作“四十七”。
〔12〕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中华书局,1985年。
〔13〕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第69页,中华书局,1964年。
〔14〕同⑬,第81页。
〔15〕西北大学黄怀信对《孔丛子》时代性质和版本源流作了详细研究。
〔16〕张荫麟:《伪古文尚书案的反控与再鞫》,《燕京学报》第5期。
〔17〕周春:《古文尚书冤词补正》,周广业跋。
〔18〕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第49、6、61、66、92页。
〔19〕同⑱,第60、77页。
〔20〕同⑱,第127页。
〔21〕李振兴:《王肃之经学》第二章第四节,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会,1980年。
〔22〕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六。
〔23〕台湾版《陈寅恪先生论文集》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