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帛书《易传》及《系辞》的年代
上文已经说到,最近湖南省博物馆的学者所编著的《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公布了马王堆3号墓帛书《周易》经文和《系辞》的照片,〔1〕随后,《二三子问》、《易之义》和《要》的释文也发表了,〔2〕学者已开始就这些极为重要的材料进行讨论。〔3〕
大家知道,汉代人讲《易》,经常把十翼也称为经。如《汉书·艺文志》所载:“《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颜注:“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其所以如此,前人已指出是因为十翼出于孔子:“文王二篇为经,孔子十翼本称传而非经(《史记·自序》引“《易大传》曰”可证),顾总称之曰‘《易经》十二篇’,是传附经而亦称经也。”〔4〕依照《汉志》体例,帛书《系辞》也应在经之列。我们区别帛书《周易》经、传,是以十翼为传,这是需要说明的。
《汉志》所云《易传》,是指十翼之外,传《易》经师所撰传注,如“《易传》周氏二篇、服氏二篇、杨氏二篇、蔡公二篇、韩氏二篇、王氏二篇、丁氏八篇”等,分别为周王孙、服光(一作“先”)、杨何、蔡公(佚名)、韩婴、王同、丁宽等人所著。帛书《二三子问》以下诸篇,性质与之相近。《二三子问》和《要》“大部分篇幅是孔子和他的门徒们讨论卦、爻辞含义的问答记录”〔5〕。《二三子问》为孔子答其弟子,未记问者之名;《要》篇则有记问者名的,如子贡问,孔子答。观其体例,两者撰人辈分不会早于七十子弟子。《缪和》、《昭力》的内容,是称为“先生”的传《易》经师和其门人的问答,年代应该更晚。〔6〕
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有传《易》的统系,可图示为:
孔子——商瞿——馯臂——矫疵——周竖——光羽——田何。
《汉书·儒林传》略有不同,前人均以《史记》为准。据此,馯臂(子弓)乃七十子弟子,其年代当在战国早中期之间,矫疵、周竖约当战国中期,光羽、田何约当战国晚期以至汉初。以此作为标尺,《二三子问》和《要》的形成估计相当馯臂、矫疵之世,而《缪和》、《昭力》就要迟到战国晚期。这样看来,帛书《周易》经文及《二三子问》等篇,乃是很晚才定型的一种《易》学作品。
《史记》的传《易》统系是田何继承的一派。此派商瞿是鲁人,其学尚未远传。馯臂是楚人,《易》学之入楚,应以他为关键人物。〔7〕其弟子矫疵江东人,仍在南方。至战国晚年,此派《易》学传回北方,周竖是燕人,光羽是淳于人,田何是齐人,随诸田被迁关中。而帛书所代表的一派,在当时传流于楚。《二三子问》所述历史故事,多与楚有关,如楚灵王(原误为晋厉公)出田,民反诸云梦;吴王夫差攻楚,袭郢等。《缪和》也有楚庄王欲伐陈的记事。再考虑到缪、昭都是楚氏,帛书又出于长沙,这一派《易》学属于楚人,是很明白的。
帛书《系辞》虽自成一篇,但与其他仍有密切关系。学者已经发现,帛书《周易》经文的卦序十分特殊,其排列完全是以帛书《易之义》的“天地定位”章(今传本在《说卦》)为基础的,〔8〕而如上章所论,《易之义》大部在今传本《系辞》。不过,帛书于十翼只有《系辞》一种,全无其他,他们所传十翼恐怕是残缺不全的。
说帛书一派未能尽传十翼,不是只由于帛书仅见《系辞》。例如已有论文说明:“《缪和》的后半部分虽然不是问答记录,却把一些历史事件生搬硬套地同卦、爻辞联系在一起。”〔9〕这种做法与十翼的基本观点不合,甚至连《左传》、《国语》春秋筮例的精彩处都失掉了。从这一派经文的卦序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同时传承《序卦》,而《说卦》、《序卦》、《杂卦》本系一体,可能均非这一派所传。由此足见,帛书这一派《易》学走了偏锋,只能说是在楚地的一种别传。
我在小著《周易经传溯源》中已讲过,楚国是有正宗的《易》学流传的。如久居于楚的荀子本以善为《易》著称。《荀子·大略篇》所论“《易》之《咸》见夫妇”,便引用了十翼的《彖传》、《说卦》、《序卦》三篇。〔10〕汉初的淮南九师,著《淮南道训》十二篇,兼解十翼。《淮南子》内篇所引,也有《彖》、《象》、《文言》和《序卦》。〔11〕这证明楚地实有十翼传流。
值得注意的是,荀子所居兰陵,九师所处淮南,均在楚地东部。这使我们揣想,帛书一派未能通习十翼,或许和当时的形势有关。按公元前278年,即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昭襄王二十九年,秦军拔郢,焚夷陵,建南郡,向南直攻到洞庭五渚。随后,又攻取巫郡、黔中。长沙以西虽到后来才为楚献秦,早已非安定之地。原楚国西北部在秦人占领下,受秦法统治甚久。《商君书》已经表明,秦自商鞅时就有排斥儒学的倾向,《易》本身固属卜筮,《易传》却是儒学重要著作,难免遭受压力。楚地西部的《易》学十翼不全,也是意料中事。
在这种情况之下,帛书《系辞》特别值得重视,特别是其与《易之义》等篇的关系,十分值得探索。目前,《缪和》、《昭力》的释文还没有发表,然而即以帛书《系辞》本身而论,已经显示出不少很有意义的问题。下面只选论一点,聊以为例。
十翼传统上都认为是孔子所作,《史记》、《汉书》且有明文。最先怀疑这方面的是北宋欧阳修的《易童子问》,其理由主要是《系辞》、《文言》中有“子曰”,认为既称“子曰”,不能是孔子自作。这个理由相当有力,很多学者欲驳不能,有很大的影响。
能提出论证反驳欧阳氏说的,首推朱子。他说:
欧阳公所以疑十翼非孔子所作者,他《童子问》中说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又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只是说作《易》一事,如何有许多般样?又疑后面有许多“子曰”,既言“子曰”,则非圣人自作。这个自是它晓那前面道理不得了,却只去这上面疑。他所谓“子曰”者,往往是弟子后来旋添入,亦不可知。近来胡五峰(名宏)将周子《通书》尽除去了篇名,却去上面各添一个“周子曰”,此亦可见其比。〔12〕
帛书《系辞》和今传本有许多差异,可是同样有“子曰”,而且“子曰”的位置基本一致。这表明楚地的传本也早有这些“子曰”,和田何一系并无二致。如果朱子所说“子曰”系后人添入是对的,添入的时间一定很早。
作《汉书艺文志讲疏》的顾实先生另有一说:
孔子作十翼称“子曰”者,犹司马迁作《史记》亦自称“太史公曰”也。(此是古人著书通例,有因此疑十翼非孔子作者,不思之过也。)〔13〕
这一点非常重要,值得我们仔细推察。
先举与孔子年代比较接近的《墨子》为证。《墨子》一书,各篇年代有先后之别,其间一般认为墨子自著者,首先是《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等篇,各有上、中、下,系三墨分别所传。这些篇开首都作“子墨子言曰”,篇内也常有“是故子墨子言曰”或“故子墨子……”一类语句。这些地方实际都是传承墨学者的口吻。
再看《孟子》。《史记·孟荀列传》明云孟子“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也说孟子“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孟子》书中自始至终均称“孟子”,也是弟子的口气。由此可见,顾氏的见解是正确的,有“子曰”不能作为十翼非孔子自作的理由。
如果我们把朱子、顾实二说结合起来,也许更能符合十翼的真相。孔子作《易传》,本与门人共事,而弟子传承,更必须加上“子曰”。
细读《系辞》,还可以发现其中必须有“子曰”的一个重要原因。《系辞》篇首并无“子曰”,多数“子曰”都在引述《周易》经文之后。例如今本《系辞上》第六章,引《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下为“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云云。不难看出,如果没有“子曰”,人们可能把“君子居其室”以下与经文混淆。同章又引《同人》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下为“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云云,没有“子曰”,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系辞下》第四章引《咸》九四云:“《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加上“《易》曰”二字,尤为显明。下面是“子曰:天下何思何虑”一段,冠以“子曰”,是与“《易》曰”对称。类似的例子,《系辞》中还有许多,不劳备举。
帛书《系辞》的特点,是充满了通假字。古人传经,本以口传为主,音近通假正是口传中难免的现象。为了便于口传,在文字中添入“子曰”一类字样,是十分必要的。这有时是弟子在传授中所添加,如朱子所说;有时是撰作时所已有,如顾氏所论。两者都是古书习见的体例。只是到了纸和印刷术普及之后,才不为人们所理解。欧阳修的《易童子问》,就是不了解古书传流特点的表现。帛书《周易》的出现,向我们揭示了《周易》包括十翼传流的一个重要侧面。
认识到帛书《周易》原系口传,就可以解释不少帛书中的疑难。除通假充斥以外,还有章节的脱漏错乱,也可能与此有关。从这里,我们也应该理解到汉代学者整理古籍的艰辛,充分肯定他们在文化学术上的功绩。假如仍认为汉代学术只有今古文之争,那我们对当时的学术发展未免太浅视了。
〔1〕傅举有、陈松长:《马王堆汉墓文物》,湖南出版社,1992年。
〔2〕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3〕同②。
〔4〕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二《六艺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5〕于豪亮:《帛书〈周易〉》,《文物》1984年第3期。
〔6〕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233页,长春出版社,1991年。
〔7〕同⑥,第99页。
〔8〕同⑥,第204—207页。
〔9〕同⑤。
〔10〕同⑥,第102页。
〔11〕同⑥,第123页。
〔12〕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第67,第1675页,中华书局,1986年。
〔13〕同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