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银雀山简《守法》、《守令》
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1号汉墓中发现大量竹简,墓的年代为武帝早年。在初步整理过程中,曾报导其间有《墨子》残简。〔1〕罗福颐先生指出:“临沂简中得四十余号,与《墨子》的《备城门》、《备蛾傅》、《号令》诸篇文辞多有相似者,然今以孙氏《墨子间诂》校之,仅少数可以确定为《墨子》,其他姑作佚文附录于后。”〔2〕后来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做了进一步工作,根据简的形制、字体以及同出的目录木牍,整理出《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已在《银雀山汉墓竹简》(壹)书中发表。上述与《墨子》有关的简收录其第一篇,整理小组意见认为此篇“内容记述守城的设施及法令,当即木牍所记之《守法》、《守令》两篇(由于简文残缺,此二篇界限不易划分,暂合为一篇)”,篇文“内容与《墨子》论守城之法的《备城门》、《号令》等篇相似”〔3〕。
这个消息引起关心《墨子》研究的学者们的注意。大家知道,《韩非子·显学》以儒、墨并称为“世之显学”。汉以后,墨学长期衰微,直到清代中叶,诸子研究之风振兴,才有汪中、毕沅等人着手《墨子》的校释。随后注家很多,而以清末孙诒让的《墨子间诂》集其大成。辛亥革命后《墨子》的研究更为盛行,影响及于海外,学者们不仅探索墨子的哲学、政治思想,而且从逻辑和科技史的角度,研究《墨经》,以致“《墨经》诸篇为研究墨学之中心,附庸蔚成大国”〔4〕。近年,《墨子》书中论述守城之术的《备城门》以下各篇,也有中外学者如岑仲勉、叶山,著书专门探讨,〔5〕揭示出其对军事史、科技史研究的价值。现在发现银雀山简《守法》、《守令》与《备城门》等关系密切,这对墨学研究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线索。本文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一些浅见,望读者指教。
辑入《银雀山汉墓竹简》(壹)中《守法守令等十三篇》第一篇的简,编号是767至812号。依照目录木牍,十三篇的次序为:一、《守法》,二、《要言》,三、《库法》,四、《王兵》,五、《市法》,六、《守令》,七、《李法》,八、《王法》,九、《委法》,十、《田法》,十一、《兵令》,十二、《上篇》,十三、《下篇》。
《守法》是第一,《守令》是第六。这十三篇中第一、三、五、七、九、十共六篇标题体例相似,内容彼此关联,还有不少共通的特殊词语。这六篇除第十外,在次序上都排在奇数位置,恐怕不是巧合。猜想《守法守令等十三篇》本来是分上、下两栏书写的,上栏有上述六篇和《上篇》、《下篇》,下栏是《要言》、《王兵》、《守令》、《王法》和《兵令》,后来抄录时误按一上一下顺序,就成为木牍上的次第(详见下章)。〔6〕假如这个猜想是对的,《守法》原是第一,《守令》是第十一,仍不相比连。
767号简是《守法》的篇题。812号简是原文一篇的末尾,简上记有该篇的字数“五百(四十)八”。经过整理小组的精心排比,从807号到812号简已经联缀成一大段文字,字数超过二百,也就是说相当于该篇的一少半。在此以外的简,字数还有许多,由此可见767至812号这四十几号简确实不属于同一篇。
整理小组在注释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意见:“从各简字体及内容看,似792号简以前为一篇,793号简以后为另一篇。”〔7〕观察图版,792号以前的简大多在中腰折断,793号以后的简则很少这样,所以整理小组的看法很可能是正确的。
不难看出,简文有一部分显然和《库法》相关联,如768至771号简:
战国应敌……固守。战国者,外修城郭,内修甲戟矢弩。万乘之国,郭方〔十〕七里,城方九〔里,城高〕九仞,池〔广〕百步,国城郭……〔郭〕方十五里,城方五里,城高七仞,池广八十步,大县……数也。中县、小县以民户……大县二万家。中县、小县以民户之数制之。
这段话旨在论守,置诸《守法》、《守令》是合理的。其中大、中、小县的提法颇有特色,可参看现被收录于《库法》的832号简:
……〔大县〕百里,〔中〕县七十里,小县五十里。大县二万家,中县万五千家,小县万〔家〕。……
区别县的大小,又见于833至834号简:
……以县小大为赋之数也。车可用者,大县七十乘,小县五十乘。诸库器善否美恶,及毂试……
语末提及“诸库”,应当属于《库法》。如果前文所说十三篇本来次序是对的。《守法》和《库法》原为相比连的两篇,一篇论守城之法,一篇论军赋库藏之制,内容互相联系。和《库法》关联的简在792号简以前,这样看来,这一部分很可能是《守法》,而793号简以后的部分则是“守令”。812号简在后一部分,所以只有五百四十八字的那一篇应该是《守令》。
简文和《墨子》的类似,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词语的相同或近似,一种是整段文字的相重。前一种情形,如整理小组注释所表明,乃是大量的。这些词语主要是守城时所用器械设施的名称,考虑到当时列国军事水平互相接近,许多器械设施的名称可能是广泛使用的,还不能作为简文与《墨子》相袭的绝对证据。特别要指出,简文和《墨子》有少数地方存在矛盾,比如793号简说“城上五十步而一楼”,《备城门》说“城上百步一楼”;794号简说“二百步而一出楼”,《备城门》却说“士(出)楼百步一”〔8〕。
整段文字相合的例子,如777至779号简:
……斩。守城之法,客四面蛾傅之,主人先知之,主人利,客……〔上〕遂广五百步,中遂三百步,下……遂,丈夫千人……
注释已说明可对比《备城门》下面一段:
客冯面而蛾傅之,主人则先知之,主人利,客病。客攻以遂,十万之众,攻无过四队者。上术广五百步,中术三百步,下术百五十步。诸不尽百五十步者,主人利而客病。广五百步之队,丈夫千人,丁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凡四千人,而足以应之,此守术之数也。使老小不事者守于城上不当术者。〔9〕
又如781至782号简:
……百人以下之吏,及与□及伍人下城从……不操其旗章,从人非其故数也,千人之将以下,止之毋令得行;行者吏与□□,当尽斩之,千……
对比《备城门》:
城将出,必为明旗,令吏民皆智(知)之。从一人百人以上,将出不操旗章,从人非其故人及其旗章也,千人之将以上,止之勿令得行;行及吏卒从之,皆斩,具以闻于上。〔10〕
《备城门》这段文字正接在上引“客冯面而蛾傅之”一段后面。原有较多讹脱,前人已校改不少,与简文比较,还能看出一些。
783至784号简:
……千丈之城,必郭逆之,主人之利也;不……众少裾而应之,此守城之数也。不在此中者,……
对比《号令》:
敌人但至,千丈之城,必郭迎之,主人利;不尽千丈者,勿迎也,视敌之居曲众少而应之,此守城之大体也。其不在此中者,皆心术与人事参之。〔11〕
还有790号简:
……罪。非时得行者,惟守……
对比《号令》:
非时而行者,惟守及操太守之节而使者。
可惜简文已残,不能知道是否有“太守”这一富于时代性的词。
以上四例不会是文句偶尔相类,只能是袭用的关系。必须注意到,这四个例子都在792号简以前,也就是在我们推测为《守法》的部分。这说明,《守法》一篇相当大的部分是和《墨子》之《备城门》、《号令》相重的。
《备城门》以下各篇的年代,经过多年研究,已有比较一致的看法。过去曾有人以为是汉人伪书,〔12〕其说不足凭信,已有学者详加驳正。〔13〕清人苏时学《墨子刊误》首创秦人所作之说,蒙文通、岑仲勉、陈直等先生陆续有所论证,是可信的。近年发现了云梦睡虎地秦简,与《备城门》等篇比较,足以证明其为战国后期秦人的作品。〔14〕不过,《备城门》等篇也并非都成于一人之手,年代容有早晚之分。苏时学就指出过,《迎敌祠》文中称“公”,应作于秦惠文王称王(前325)以前,而《号令》文中称“王”,应成于秦称王以后。与《守法》有关系的《备城门》,居论守城之术诸篇之首,其开端记禽滑釐问墨子防御十二种攻城术的方法,是下面《备高临》、《备梯》等篇的绪论,著作年代应较早。《号令》本身有独立性,语言最接近秦简,年代应较晚一些。
《守法》与《墨子》这两篇的关系,究竟是哪一方较早,还是两者都袭用同一来源,这涉及《守法》以及与《守法》直接关联的《库法》等几篇简文的著作年代问题。
细读不难注意到,《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就其整体而言,是具有齐国色彩的。书中有些篇,如《王兵》、《田法》,与《管子》相出入;还有些篇,如《兵令》,又与《尉缭子》有关联。众所周知,《管子》一书基本上是齐人的作品,尉缭其人也有为齐人之说。银雀山简的大多数内容,包括两《孙子》、《六韬》、《尉缭子》、《晏子》等,都与齐国有关,《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也很可能出自齐人。但是,在《守法》简文里面,确有作为秦人特征的词语(我过去说没有这种词语,〔15〕是不对的),可以作为袭用《墨子》的证据。
一个例子是“伍人”。这个词见于上文引到的781号简。按什伍的编制并非秦国独有,《周礼·小司徒》已说“五人为伍”,同样的话见于不少古书。《尉缭子》书中更有《伍制令》、《束伍令》两篇,详细描述什伍的制度。不过这些书中的“五人”一词意思是五个人,不像简文那样指同伍之人。作同伍之人解释的“伍人”一词,见于睡虎地简秦律,如:
战死事不屈,论其后。又后察不死,夺后爵,除伍人。〔16〕
《号令》篇中也有这样意义的“伍人”:
围城之重禁,敌人卒而至,严令吏民无敢讙嚣……及非令他而视敌动移者,斩;伍人不得,斩;得之,除。伍人逾城归敌,伍人不得,斩。
这几句的“伍人”,意思也都是同伍之人。由此可见“伍人”是秦人习语。
又一个例子是“去署”。这个词见于787号简:
……去其署者身斩,父母妻子罪……
“署”的意思是守卫的岗位,常见于睡虎地秦简。秦简律说云:
何谓“窦署”?“窦署”即去也,且非是?是,其论何也?即去署也。〔17〕
“去署”用现在话说,即擅离岗位,与《守法》简文相合。这个词也是秦人习语,沿用到汉代,屡见于居延简,而在战国时期其他国的文献中不曾出现。
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守法》简文是袭用秦人所撰成的《备城门》、《号令》。
《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如出自齐人,何以袭用秦国墨者的著作?这里面的原因,可能应求诸墨学的性质和源流。
墨子一派从开始便和齐国有关系。墨翟本人到过齐国,面见齐太公田和,事详见于《墨子·鲁问》。墨子弟子籍贯可考的,不少是齐人,如县子石(或作“硕”)、高何、胡非子。墨子死后,墨分为三,到秦惠文王时墨学的中心已转移到秦国。〔18〕据《吕氏春秋·去私》,当时墨者的领袖“巨子”腹居于秦。《备城门》以下各篇,估计就是秦国墨者禀承墨子、禽滑釐的遗教撰著的,守城之术成为秦墨的特长。〔19〕这时墨学还在齐人中传流,著名的墨者田俅(或作“鸠”)即是齐人。他曾往见秦惠文王,在秦国住了三年,仍不得见,于是往见楚王,楚王给他以“将军之节”,再赴秦国,才见到秦王。〔20〕齐、秦两国墨者接触往来,其学术当有交流。看田俅能从楚国取得将军的名义,他很可能通习墨家守城的兵技巧之术。
《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一书的性质颇似《尉缭子》,以论兵为主,兼及治政。我们既然承认《尉缭子》是兵书,《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也应当列为兵书。《尉缭子·天官》载尉缭与梁惠王问答,梁惠王在位年的后半与秦惠文王同时。《守法守令等十三篇》的编著者晚于尉缭,也有机会学习当时齐、秦墨者论兵的著作,作为齐人,又必然与管子一系学者互有影响。简文十三篇兼有《管子》、《墨子》、《尉缭子》的若干内容,正是战国后期齐国几家学术杂错交融的反映。
如整理小组所说,《守法》等篇的文体及内容都说明是先秦的作品。由此可以推论,简文所袭用的《备城门》和《号令》的年代要更早,很可能是秦惠文王或稍晚一些时候写成的。《备城门》以下各篇在《墨子》书中时代较晚,所以《墨子》这部书的年代不会像以往有的学者想的那样迟。
〔1〕罗福颐:《临沂汉简概述》,《文物》1974年第2期。
〔2〕罗福颐:《临沂汉简所见古籍概略》,《古文字研究》第11辑,1985年。
〔3〕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编辑说明”,文物出版社,1985年。
〔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十四,《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
〔5〕岑仲勉:《墨子城守各篇简注》,中华书局,1959年;叶山(Robin Yates):《被围攻的城》(英文,博士论文),哈佛大学,1980年。
〔6〕李学勤:《银雀山简田法讲疏》,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东方出版社,1986年。即本篇第四章。
〔7〕同③释文、注释第129页,注释〔一〕。
〔8〕同上第131页,注释〔二九〕。
〔9〕孙诒让:《墨子间诂》卷十四。引文据注改正,下同。“队”、“术”均与“遂”字通假。
〔10〕同⑨。
〔11〕同⑨卷十五。
〔12〕朱希祖:《墨子备城门以下二十篇系汉人伪书说》,《古史辨》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13〕渡边卓:《论墨家的兵技巧书》(日文),《东京支那学报》第3号,1957年。
〔14〕李学勤:《秦简与墨子城守各篇》,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云梦秦简研究》,中华书局,1981年。
〔15〕同⑥。
〔16〕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第146页,文物出版社,1978年。
〔17〕同⑯,第236页。
〔18〕同⑨《墨子后语》上《墨学传授考》。
〔19〕蒙文通:《论墨学源流与儒墨汇合》,《蒙文通文集》第1卷《古学甄微》,巴蜀书社,1987年。
〔20〕同⑱及钱穆:《先秦诸子系年》114,中华书局,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