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
1973年底发现的长沙马王堆帛书,至今尚在陆续发表中。已公布的帛书里面,《五行》一篇很受学术界重视。《五行》是子思、孟子一派儒家作品,原与《老子》甲本等同抄在一卷帛上。1974年刊出的帛书概述,已指出该篇“内容是讲儒家‘仁、义、礼、智、圣’的‘五行’说,文体与《大学》相近,词句中也袭用“孟子”的话,可见作者是子思、孟轲学派的门徒”。〔1〕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对它作了详细注释,〔2〕庞朴先生最早撰写研究论文,〔3〕随后又出版专著。〔4〕除专门论作外,有的哲学史也就《五行》的思想进行了论述。〔5〕
1988年我写了一篇题为《新发现简帛与汉初学术史的若干问题》的小文,〔6〕其第二部分论及《五行》,限于篇幅,意犹未尽,下面想对有关问题作一些讨论。
我在1988年的小文中曾谈到帛书《五行》虽一开始就提到仁、义、礼、智、圣五行,但未必反映出思、孟五行说的全体。这样说,单从《五行》还不能得到全面的答案。荀子的话,大家是熟知的,为了分析,仍抄引于此: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讙讙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
这段话相当尖锐,当时读者一定都清楚荀子针对着什么。到后世,历史背景逐渐模糊,《非十二子》的话便不易理解了。不过,从字面上还可以得出几点推论:
其一,子思是五行说的始倡者,所谓“先君子”是指孔子,看来子思曾将此说上托于孔子之言。
其二,五行说的创立,利用了某种思想资料,即“案往旧造说”。
其三,荀子指斥此说倡导者“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可见五行是一种包容广大的理论。
其四,五行说在荀子眼中是“僻违”、“幽隐”、“闭约”,联系荀子的一贯主张,此说当有费解的神秘性。
其五,《非十二子》对各派学者的批评,均能深中要害,并无枝节的指摘,因此五行说必是思、孟学说的一项中心内容。
以上几点,和帛书《五行》不能一一对应。这没有什么奇怪,五行说本身原应包含在子思、孟轲的著作中,而子思所著大部已经佚失,《孟子》也已不完全了。《五行》箱述及五行说,有蹈袭《孟子》处,当为思、孟后学的作品,用荀子的贬辞说,正出于受五行说而传之的世俗之儒。它虽为解开五行说之谜提供了钥匙,毕竟不是五行说的全貌。
通过帛书《五行》,可以进一步认识子思、孟子这一儒家支派。
子思的著作,据《汉书·艺文志》有《子思》二十三篇。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考证,其书北宋时尚存。传流至今,只有《礼记》中《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四篇,传说均取自《子思子》。四篇之中,《中庸》最为重要,子思作《中庸》,见于《史记》。〔7〕《孔丛子·居卫》云,子思困于宋,免难之后作“《中庸》之书四十九篇”,篇数多于《汉志》的《子思》。有学者认为《子思子》以《中庸》为首篇,因而以《中庸》为书名,这是很有可能的。不过,《中庸》也有人怀疑,清代的崔述力主“《中庸》必非子思所作”,甚至说“《中庸》之文采之《孟子》”。〔8〕
庞朴先生的《帛书五行篇研究》指出,《中庸》“唯天下至圣”一段实际蕴含了五行说的观点,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发现。我们看《五行》开头一节,以“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为发端,论到以五为一,“能为一,然后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这显然是沿用了《中庸》起首一段: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中庸》对“道”、“慎独”等都给了明确解释,而《五行》是假定读者熟习这些范畴的,所以只能是《中庸》比《五行》更早。荀子说五行说系子思所倡,《中庸》又与《五行》有关,司马迁以《中庸》为子思所作应该是无可怀疑的。
东汉时郑玄注《中庸》“天命之谓性”一段,说:
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知,土神则信。〔9〕
章太炎以此为“子思之遗说”,并引《表记》作为旁证。〔10〕考虑到郑玄时《子思子》尚存,这个说法是可信的。注中仁、义、礼、智、信虽和帛书略有不同,但援用五行是一致的。
附带说一下,蕴含五行说的“惟天下至圣”一段是在《中庸》全篇后半。其思想与篇首“天命之谓性”呼应,证明全篇是一个整体。有学者以为《中庸》前后思想内容不同,文体有异,〔11〕恐怕是不对的。
子思学于曾子,《中庸》与传为曾子所作的《大学》思想相通,如上面提到的“慎独”之论,就也见于《大学》。除了“慎独”,帛书《五行》还有一些地方有曾子学说的影响痕迹。例如帛书有这样一段: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王言,王言则□,□则圣。
这可以参看《大戴礼记》中的《王言》。《王言》篇开首说:
孔子闲居,曾子侍。孔子曰:“参!今之君子惟士与大夫之言之闻也,其至于君子之言者甚希矣。于乎!吾王言其不出而死乎?哀哉!”〔12〕
篇中“王言”意即王者之道,所谓“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注家认为相当《中庸》的五达道、三达德,〔13〕是恰当的。帛书《五行》说:
道者,天道也。闻君子道之志耳而知之也。闻君子道则〔王言〕……而美者也。圣者,闻志耳而知其所以为者□也。王言〔14〕则……圣。
略有不可解处,不过与《王言》篇的关系还是容易分辨的。帛书又说:
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王言,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惟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
“金声而玉振”,袭自《孟子·万章下》赞孔子之辞。这里把“王言”与道、德联在一起,也同《王言》篇相近。
《王言》篇是很少有人注意的文字,篇首“孔子闲居,曾子侍”,和《孝经》“仲尼居,曾子侍”相似。《孝经》也传为曾子所作,〔15〕它和《大学》一样,多处引《诗》。帛书《五行》也反复引《诗》,而且像《大学》那样,将《诗》句串在本文之中。引《诗》特多的,还有《荀子》某些篇和受《荀子》影响的《韩诗外传》。这大概是晚周到汉初儒家著作的流行体例。
文献记载,曾子、子思、孟子是相传承的三代学者,帛书《五行》有源自三人的内容,正说明他们是一脉相传的儒家支派,这一点对学术文化史的研究颇为重要。宋儒以《学》、《庸》、《论》、《孟》为《四书》,就是推崇先秦儒家的这个支派。如《二程语录》所说:
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
宋儒便是自命上承此一统绪的。帛书《五行》系思、孟一派著作,篇中不少观点近于宋儒。我们在讨论马王堆帛书《周易》时曾说,宋学的某些论点比汉儒更接近周汉之际的儒家,〔16〕这是又一个例子。
子思创其五行说,所依据的思想资料,我认为是《尚书·洪范》。
“五行”通常是指金、木、水、火、土,子思一派五行则是仁、义、礼、智、圣。在子思的时代,“五行”早为人所熟知,他何以仍称仁、义等为五行?是否仅是名称的偶合?特别是“圣”这一行,大家比较生疏,应当有其特殊的来源。
我在1988年小文曾引用《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17〕说明子思《中庸》“惟天下至圣”一段本于《尚书》中的《洪范》篇。加上《五行》,其间关系略如下表:
《洪范》
土:思曰睿,睿作圣
金:听曰聪,聪作谋
火:言曰从,从作乂
水:貌曰恭,恭作肃
木:视曰明,明作哲
《中庸》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
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
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
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
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五行》圣
仁
义
礼
智
当然,《洪范》和《中庸》并非完全符合,最明显的是“听”的一项。这应该是由于“仁”的范畴出现较晚,在《洪范》的时期还不可能包括。
《洪范》五行的次第是水、火、木、金、土,这是因为当时数说五行尚未按照相生或相克的次序,这和数说方向的习惯有关。如把五行依五方分配,成为:

西周人数方向可说东、南、西、北,也可说东、西、南、北,如《诗·文王有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洪范》数五行,就是这样交叉数的。《国语·郑语》记周幽王时史伯的话“以土与金、木、水、火杂”,数法也相同。到春秋时,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蔡墨的话,就改以木、火、金、水、土为序,和《五行》的仁、义、礼、智、圣相应了。
《洪范》所说肃、、哲、谋、圣,也见于《诗·小旻》。《小旻》据《诗序》是刺周幽王的诗。前人对两者孰先孰后颇有争议,〔18〕我们觉得这只是西周人习用的辞语,《五行》中的“圣”,在此找到了根据。
《洪范》列在“周书”,篇中记箕子之言,故《左传》征引时称做“商书”。其成文年代,也有学者怀疑,如刘节先生的《洪范疏证》。近年有新的研究,指出该篇是较早的作品。惟屈万里氏《尚书释义》仍以《洪范》为晚,提出篇内有“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句,师尹在卿士之下,与《诗》、《书》及早期金文不合。〔19〕按金文有卿士、师尹并列的,有叔多父盘,系西周晚期器,铭云:“利于辟王、卿事、师尹”〔20〕,恰与《洪范》相合。这证明《洪范》肯定是西周时期的文字。
《洪范》有五行、五事,然而并未明言二者的联系。子思的五行说则将作为元素的五行与道德范畴的五行结合为一,荀子指责之为“无类”、“无说”、“无解”,是有道理的。《洪范》与古代数术传统有密切关系,其论卜筮等项,很可能是继承了商代的统治思想,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子思加以推演,遂将神秘理论导入儒家学说,为数术与儒家的融合开了先河,这是章太炎所已经揭示的。
《五行》篇为什么在马王堆帛书中发现呢?
贾谊曾为长沙王太傅,他所撰《新书·六术》推衍五行说,〔21〕有可能是在长沙接触过《五行》一类著作。马王堆3号墓墓主,思想类于黄老刑名之流鹖冠子一派。〔22〕黄老之学“采儒墨之善”,《五行》篇高深广远,论天道,说五行,有一定神秘性,正投黄老学者所好。此篇竟与《老子》、《九主》之类道家文献合抄,大约就是这个缘故。
〔1〕韩仲民:《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概述》,《文物》1974年第9期;又被收录《马王堆汉墓研究》,第71—78页。
〔2〕《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7—27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
〔3〕《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之谜》,《文物》1977年第10期;《思孟五行新考》,《文史》第7辑;《马王堆汉墓研究》,第119—132页。
〔4〕《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0年。
〔5〕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第293—29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
〔6〕载《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第1期。
〔7〕《孔子世家》。
〔8〕《洙泗考信余录》卷之三,《崔东壁遗书》,第397—3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9〕《礼记正义》卷五十二。
〔10〕《膏兰室札记》卷二,《章太炎全集》(一),第16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
〔11〕张心澂:《伪书通考》上册,第449页,商务印书馆,1954年。
〔12〕《孔子家语·王言》略同。
〔13〕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
〔14〕原误作“玉音”。或以为不误,待研究。
〔15〕《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16〕李学勤:《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卦序卦位》,《中国哲学》第14辑。即本篇第一章。
〔17〕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1卷,第375页,人民出版社,1957年。
〔18〕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卷,第131—132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
〔19〕参看李汉三:《先秦两汉之阴阳五行学说》,第15页,钟鼎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67年。
〔20〕《小校经阁金文拓本》9,79,1。
〔21〕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7—27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
〔22〕李学勤:《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江汉考古》1983年第2期。